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一四


  大家楞住了,沒有話說,雖然心裡都有千言萬語。這時候,隔壁小文拉起胡琴來,小文太太象在城根喊嗓子那樣,有音無字的咿——咿——啊——啊——了幾聲。

  「還有心思幹這個!」瑞宣皺著眉說。

  「人家指著這個吃飯呀!」天佑本來也討厭唱戲,可是沒法子不說這句實話。意在言外的,他抓到了人們的心情的根底——教誰壓管著也得吃飯!

  瑞宣溜了出來。他覺得在屋中透不過氣來。父親的這一句話教他看見了但丁的地獄,雖然是地獄,那些鬼魂們還能把它弄得十分熱鬧!他自己也得活下去,也就必須和鬼魂們擠來擠去!

  「瑞宣!」天佑叫了一聲,趕到屋門口來。「你到學校看看去吧!」

  小順兒正用小磚頭打樹上的半紅的棗子。瑞宣站住,先對小順兒說:「你打不下棗兒來,不留神把奶奶屋的玻璃打碎,就痛快了!」

  「門口沒有,沒有賣糖的,還不教人家吃兩個棗兒?」小順兒怪委屈的說。

  奶奶在屋裡接了話:「教他打去吧!孩子這幾天什麼也吃不著!」

  小順兒很得意,放膽的把磚頭扔得更高了些。

  瑞宣問父親:「哪個學校?」

  「教堂的那個。我剛才由那裡過,聽見打鈴的聲兒,多半是已經開了課。」

  「好!我去看看!」瑞宣正想出去走走,散一散胸中的悶氣。

  「我也去!」小順兒打下不少的葉子,而沒打下一個棗兒,所以改變計劃,想同父親逛逛街去。

  奶奶又答了話:「你不能去呀!街上有日本鬼子!教爺爺給你打兩個棗兒!乖!」

  瑞宣沒顧得戴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是在兩處教書。一處是市立中學,有十八個鐘點,都是英語。另一處是一個天主教堂立的補習學校,他只教四個鐘頭的中文。兼這四小時的課,他並不為那點很微薄的報酬,而是願和校內的意國與其他國籍的神父們學習一點拉丁文和法文。他是個不肯教腦子長起鏽來的人。

  大街上並沒有變樣子。他很希望街上有了驚心的改變,好使他咬一咬牙,管什麼父母子女,且去身赴國難。可是,街上還是那個老樣兒,只是行人車馬很少,教他感到寂寞,空虛,與不安。正如他父親所說的,鋪戶已差不多都開了門,可是都沒有什麼生意。那些老實的,規矩的店夥,都靜靜的坐在櫃檯內,有的打著盹兒,有的向門外呆視。胡同口上已有了洋車,車夫們都不象平日那麼嬉皮笑臉的開玩笑,有的靠著牆根靜立,有的在車簸箕上坐著。恥辱的外衣是靜寂。

  他在護國寺街口,看見了兩個武裝的日本兵,象一對短而寬的熊似的立在街心。他的頭上出了汗。低下頭,他從便道上,緊擦著鋪戶的門口走過去。他覺得兩腳象踩著棉花。走出老遠,他才敢抬起頭來。仿佛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又低下頭去;他覺得自己的姓名很可恥。

  到了學校,果然已經上了課,學生可是並沒有到齊。今天沒有他的功課,他去看看意國的竇神父。平日,竇神父是位非常和善的人;今天,在祁瑞宣眼中,他好象很冷淡,高傲。瑞宣不知道這是事實,還是因自己的心情不好而神經過敏。說過兩句話後,神父板著臉指出瑞宣的曠課。瑞宣忍著氣說:「在這種情形之下,我想必定停課!」

  「嘔!」神父的神氣十分傲慢。「平常你們都很愛國,趕到炮聲一響,你們就都藏起去!」

  瑞宣咽了口吐沫,楞了一會兒。他又忍住了氣。他覺得神父的指摘多少是近情理的,北平人確是缺乏西洋人的那種冒險的精神與英雄氣概。神父,既是代表上帝的,理當說實話。想到這裡,他笑了一下,而後誠意的請教:「竇神父!你看中日戰爭將要怎麼發展呢?」

  神父本也想笑一下,可是被一點輕蔑的神經波浪把笑攔回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改朝換代是中國史上常有的事!」

  瑞宣的臉上燒得很熱。他從神父的臉上看到人類的惡根性——崇拜勝利(不管是用什麼惡劣的手段取得的勝利),而對失敗者加以輕視及污蔑。他一聲沒出,走了出來。

  已經走出半裡多地,他又轉身回去,在教員休息室寫了一張紙條,叫人送給竇神父——他不再來教課。

  再由學校走出來,他覺得心中輕鬆了一些。可是沒有多大一會兒,他又覺得這實在沒有什麼可得意的;一個被捉進籠中的小鳥,儘管立志不再啼唱,又有什麼用處呢?他有點頭疼。喪膽遊魂的,他走到小羊圈的口上,街上忽然亂響起來,拉車的都急忙把車拉入胡同裡去,鋪戶都忙著上板子,幾個巡警在驅逐行人:「別走了!回去!到胡同口裡去!」鋪戶上板子的聲響,無論在什麼時候,總給人以不快之感。瑞宣楞著了。一眼,他看見白巡長。趕過去,他問:「是不是空襲?」這本是他突然想起來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及至已經問出來,他的心中忽然一亮:「我們有空軍,來炸北平吧!和日本人一同炸死,也甘心!」他暗自禱告著。

  白巡長的微笑是恥辱,無可奈何,與許多說不出的委屈的混合物:「什麼空襲?淨街!給——」他的眼極快的向四圍一掃,而後把聲音放低,「給日本老爺淨街!」瑞宣的心中又黑了,低頭走進巷口。

  在大槐樹底下,小崔的車歪脖橫狼的放著。小崔,倭瓜臉氣得一青一紅的,正和李四爺指手畫腳的說:「看見沒有?剛剛把車拉出去,又淨了街!教人怎麼往下混呢?一刀把我宰了,倒乾脆!這麼笨鋸鋸我,簡直受不了!」

  李四爺今天得到消息較遲,含著歉意的向瑞宣打招呼:「街上怎樣啦?祁大爺!」

  「吃過飯了?四爺爺?」瑞宣立住,勉強的笑著說:「大概是日本要人從這裡過,淨街!」

  「不是關城門?」在李四爺的心中,只要不關城門,事情就不至於十分嚴重。

  「不至於吧!」

  「快三十年沒見過這個陣式了!」李四爺慨歎著說。「當初有皇上的時候,皇上出來才淨街!難道日本人要作咱們的皇上嗎?」

  瑞宣沒話可答,慘笑了一下。

  「祁先生!」小崔用烏黑的手扯了瑞宣一把,給大褂上印上了兩個指頭印兒。「你看,到底要怎樣呢?真要他媽的老這麼鋸磨人,我可要當兵去啦!」

  瑞宣喜歡李四爺與小崔這點情感,可是他沒法回答他們的問題。

  四大媽拖著破鞋,眯著兩隻大近視眼,從門內出來。「誰說當兵去?又是小崔吧?你這小子,放下老婆不管,當兵去?真有你的!把老婆交給我看著嗎?趕緊回家睡個覺去,等鋪子開了門,再好好的去拉車!」

  「四大媽,誰知道鋪子關到什麼時候呢!一落太陽,又該戒嚴了,我拉誰去?」

  「甭管借鹽,還是借醋,我不准你在這兒瞎胡扯!」

  小崔知道反抗四大媽是沒有便宜的,氣哼哼的把車拉進院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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