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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七

  雖然孫七平日好和小崔鬧彆扭,及至小崔受了委屈,他可是真誠的同情小崔。

  「怎麼著?大赤包敢打人?」孫七——因為給人家剃過二十多年的頭,眼睛稍微有點近視——眯著點眼問。「他媽的,他們還沒勾上日本鬼子呢,就這個樣;趕明兒他們給小鬼子咂上××,還有咱們活的份兒嗎?」小崔的聲音故意放高,為是教三號的人們聽見。

  「他們也得敢!」孫七的聲音也不低。「咱們走著瞧,光腳的還怕穿鞋的嗎?」

  孫七和小崔的聯合攻擊,教全胡同的人都曉得了冠家的活動。大家全不曉得國家大事要怎樣演變,而一致的以為冠曉荷沒有人味兒。

  這點「輿論」不久便傳到白巡長的耳中去。他把小崔調到個空僻的地方囑咐了一番:「你少說點話!這年月,誰也不准知道誰站在那兒呢,最好是別得罪人!聽見沒有?」

  「聽見了!」小崔,一個洋車夫,對巡警是向來沒有什麼好感的。白巡長可是個例外。多少次,他因酒後發酒瘋,或因窮而發邪脾氣,人家白巡長總是嘴裡厲害,而心中憨厚,不肯把他帶了走。因此,即使白巡長的話不能完全教他心平氣和,他也勉強的遵從。「白巡長,難道日本兵就這麼永遠占了北平嗎?」

  「那,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壞鬼們都快要抬頭!」白巡長歎了口氣。

  「怎麼?」

  「怎麼!你看哪,每打一次仗,小偷兒,私運煙土的,和嘎雜子們①,就都抖起來一回。我知道的清楚,因為我是幹警察的。我們明明知道,可是不能管他們,你看,連我們自己還不知道明天是什麼樣兒呀!這次,就更不同了;來的是日本人,還有不包庇壞蛋琉璃球兒的?你看著吧,趕明兒大街上要不公然的吆喝煙土,你把咱的眼珠子挖了去!」

  【①嘎雜子:心計壞﹑怪主意多的人】

  「那麼從今以後就沒有咱們好人走的路兒了?」「好人?城全教人家給打下來了,好人又值幾個銅板一個?不過,話得往回說,壞人儘管搖頭擺尾的得意,好人還得作好人!咱們得忍著點,不必多得罪人,好鞋不踩臭狗屎,你明白我的話吧?」

  小崔點了點頭,而心中有點發胡塗。

  事實上,連日本人也沒把事情弄清楚。日本並不象英美那樣以政治決定軍事,也不象德意那樣以軍事決定政治。她的民族的性格似乎替她決定了一切。她有天大的野心,而老自慚腿短身量矮,所以儘管她有吞吃了地球的欲望,而不敢公然的提出什麼主義,打起什麼旗號。她只能在軍人闖出禍來以後,才去找合適的欺人的名詞與說法。她的政治是給軍事擦屁股用的。

  在攻陷北平以前,在北平,在天津,在保定,日本都埋伏下一些地痞流氓,替他們作那些絕對無恥,連她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認的事情。及至北平攻陷,這些地痞流氓自然沒有粉墨登場的資格與本領,而日本也並未準備下多少官吏來馬上發號施令。所以,北平只是軍事的佔領,一切都莫名其妙的停頓下來。

  小崔的腿,孫七的手,小文的嘴,都空閒起來。只有冠曉荷「馬不停蹄」。可是,他並沒奔走出什麼眉目來。和大赤包轉了兩天,他開始明白,政治與軍事的本營都在天津。北平是世界的城園,文物的寶庫,而在政治與軍事上,它卻是天津的附屬。策動侵華的日本人在天津,最願意最肯幫助日本人的華人也在那裡。假若天津是唱著文武帶打的大戲,北平只是一出空城計。

  可是,冠曉荷並不灰心。他十分相信他將要交好運,而大赤包的鼓勵與協助,更教他欲罷不能。自從娶了尤桐芳以後,他總是與小太太串通一氣,夾攻大赤包。大赤包雖然氣派很大,敢說敢打敢鬧,可是她的心地卻相當的直爽,只要得到幾句好話,她便信以為真的去原諒人。冠曉荷常常一方面暗中援助小太太,一方面給大赤包甜蜜的話聽,所以她深恨尤桐芳,而總找出理由原諒她的丈夫。

  同時,她也知道在姿色上,在年齡上,沒法與桐芳抗衡,所以原諒丈夫仿佛倒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敗中取勝的辦法。她交際,她熱心的幫助丈夫去活動,也是想與桐芳爭個各有千秋。這回在城亡國辱之際,除了湊不上手打牌,與不能出去看戲,她並沒感到有什麼可痛心的,也沒想到曉荷的好機會來到。及至聽到他的言論,她立刻興奮起來。她看到了官職,金錢,酒飯,與華美的衣服。她應當拚命去幫助丈夫,好教這些好東西快快到她的手中。她的熱誠與努力,頗使曉荷感動,所以這兩天他對太太特別的和藹客氣,甚至於善意的批評她的頭髮還少燙著幾個鬈兒!這,使她得到不少的溫暖,而暫時的與桐芳停了戰。

  第三天,她決定和曉荷分頭出去。由前兩天的經驗,她曉得留在北平的朋友們都並沒有什麼很大的勢力,所以她一方面教曉荷去找他們,多有些聯絡反正是有益無損的;在另一方面,她自己去另辟門路,專去拜訪婦女們——那些在天津的闊人們的老太太,太太,姨太太,或小姐,因為愛聽戲或某種原因而留在北平的。她覺得這條路子比曉荷的有更多的把握,因為她既自信自己的本領,又知道運動官職地位是須走內線的。把曉荷打發走,她囑咐桐芳看家,而教兩個女兒也出去:

  「你們也別老坐在家裡白吃飯!出去給你爸爸活動活動!自從政府遷到南京,你爸爸就教人家給刷下來了;雖然說咱們沒有挨過餓,可是坐吃山空,日子還長著呢,將來怎麼辦?乘著他還能蹦蹦跳跳的,乘著這個改朝換代的時機,咱們得眾星捧月,把他抬出去!聽明白沒有?」

  高第和招弟並不象媽媽那麼熱心。雖然她們的家庭教育教她們喜歡熱鬧,奢侈,與玩樂,可是她們究竟是年輕一代的人;她們多少也知道些亡國的可恥。

  招弟先說了話。她是媽媽的「老」女兒,所以比姐姐得寵。今天,因為怕日本兵挨家來檢查,所以她只淡淡的敷了一點粉,而沒有抹口紅。「媽,聽說路上遇見日本兵,就要受搜查呢!他們專故意的摸女人的胸口!」

  「教他們摸去吧!還能摸掉你一塊肉!」大赤包一旦下了決心,是什麼也不怕的。「你呢?」她問高第。高第比妹妹高著一頭,後影兒很好看,而面貌不甚美——嘴唇太厚,鼻子太短,只有兩隻眼睛還有時候顯著挺精神。她的身量與脾氣都象媽媽,所以不得媽媽的喜歡;兩個硬的碰到一塊兒,誰也不肯退讓,就沒法不碰出來火光。在全家中,她可以算作最明白的人,有時候她敢說幾句他們最不愛聽的話。因此,大家都不敢招惹她,也就都有點討厭她。「我要是你呀,媽,我就不能讓女兒在這種時候出去給爸爸找官兒作!丟人!」高第把短鼻子縱成一條小硬棒子似的說。「好!你們都甭去!趕明兒你爸爸掙來錢,你們可別伸手跟他要啊!」大赤包一手抓起刺繡的手提包,一手抓起小檀香骨的摺扇,象戰士衝鋒似的走出去。

  「媽!」招弟把娘叫住。「別生氣,我去!告訴我上哪兒?」

  大赤包匆忙的由手提包裡拿出一張小紙,和幾塊錢的鈔票來。指著紙條,她說:「到這幾家去!別直入公堂的跟人家求事,明白吧?要順口答音的探聽有什麼路子可走!你打聽明白了,明天我好再親自去。我要是一個人跑得過來,決不勞動你們小姐們!真!我跑酸了腿,決不為我自己一個人!」

  交代完,大赤包口中還唧唧咕咕的叨嘮著走出去。招弟手中拿著那張小紙和幾張鈔票,向高第吐了吐舌頭。「得!先騙過幾塊錢來再說!姐姐,咱們倆出去玩會兒好不好?等媽媽回來,咱們就說把幾家都拜訪過了,可是都沒有人在家,不就完啦。」

  「上哪兒去玩。還有心情去玩?」高第皺著眉說。「沒地方去玩倒是真的!都是臭日本鬼子鬧的!」招弟撅著小嘴說。「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太平?」

  「誰知道!招弟,假若咱們打不退日本兵,爸爸真去給鬼子作事,咱們怎辦呢?」

  「咱們?」招弟眨著眼想了一會兒。「我想不出來!你呢?」「那,我就不再吃家裡的飯!」

  「喲!」招弟把脖兒一縮,「你淨揀好聽的說!你有掙飯吃的本事嗎?」

  「嗨!」高第長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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