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一一


  他沒再說什麼,而覺得心中有一股熱氣直往上沖騰。他不便說出來,而心裡決定好:日本人是可愛的,因為給他帶來好運!

  在全城的人都惶惑不安的時節,冠曉荷開始去活動。在他第一次出門的時候,他的心中頗有些不安。街上重要的路口,象四牌樓,新街口,和護國寺街口,都有武裝的日本人站崗,槍上都上著明晃晃的刺刀。人們過這些街口,都必須向崗位深深的鞠躬。他很喜歡鞠躬,而且很會鞠日本式的躬;不過,他身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證章或標誌,萬一日本兵因為不認識他而給他一些麻煩呢?人家日本人有的是子彈,隨便鬧著玩也可以打死幾個人呀!還有,他應當怎樣出去呢?是步行呢?還是把小崔叫過來,作他的暫時的包車夫呢?假若步行到闊人的家裡去,豈不被人恥笑?難道冠曉荷因為城亡了就失去坐車的身分?假若坐車呢,萬一過十字路口,碰上日本兵可怎麼辦呢?坐在車上安然不動,恐怕不行吧?這倒是個問題!

  想了好久,他決定坐小崔的車出去。把小崔叫來,冠先生先和他講條件:

  「小崔,這兩天怎麼樣?」

  小崔,一個腦袋象七棱八瓣的倭瓜的年輕小夥子,沒有什麼好氣兒的回答:

  「怎麼樣?還不是餓著!」不錯,冠先生確是小崔的主顧,可是小崔並不十分看得起冠先生。

  「得啦,」冠先生降格相從的一笑,「今天不至於餓著了,拉我出去吧!」

  「出去?城外頭還開著炮哪!」小崔並不十分怕大炮,他倒是心中因懷疑冠先生要幹什麼去而有些反感。他不准知道冠先生出去作什麼,但是他確能猜到:在這個炮火連天的時候要出去,必定是和日本人有什麼勾結。他恨在這時候與日本人有來往的人。他寧可煞一煞腰帶,多餓一兩頓,也不願拉著這樣的人去滿街飛跑!生活艱苦的人,象小崔,常常遇到人類和其他的一切動物最大的憂患——饑餓。可是,因為常常的碰上它,他們反倒多了一些反抗的精神;積極的也好,消極的也好,他們總不肯輕易屈服。

  冠先生,可是,不明白這點道理;帶著驕傲與輕蔑的神氣,他說:「我不教你白拉,給你錢!而且,」他輕快的一仰下巴頦,「多給你錢!平日,我給你八毛錢一天,今天我出一塊!一塊!」他停頓了一下,又找補上個「一塊!」這兩個字是裹著口水,象一塊糖果似的,在口中咂著味兒說出來的。他以為這兩個字一定會教任何窮人去頂著槍彈往前飛跑的。「車廠子都關著呢,我哪兒賃車去?再說,」小崔沒往下說,而在倭瓜臉上擺出些不屑的神氣來。

  「算啦!算啦!」冠先生掛了氣。「不拉就說不拉,甭繞彎子!你們這種人,就欠餓死!」

  大赤包兒這兩天既沒人來打牌,又不能出去遊逛,一腦門子都是官司。她已經和尤桐芳和兩個女兒都鬧過了氣,現在想抓到機會另辟戰場。仰著臉,挑著眉,腳步沉穩,而怒氣包身,她象座軋路的汽輾子似的走進來。並沒有看小崔(因為不屑於),她手指著冠先生:「你跟他費什麼話呢?教他滾蛋不就結啦!」

  小崔的倭瓜臉上發了紅。他想急忙走出去,可是他管不住了自己。平日他就討厭大赤包,今天在日本鬼子進城的時節,他就覺得她特別討厭:「說話可別帶髒字兒,我告訴你!好男不跟女鬥,我要是還口,你可受不了!」

  「怎麼著?」大赤包的眼帶著殺氣對準了小崔的臉,象兩個機關槍槍口似的。她臉上的黑雀斑一個個都透出點血色,紫紅紅的象打了花臉。「怎麼著?」她穩而不懷善意的往前邁了兩步。

  「你說怎麼著?」小崔一點也不怕她,不過心中可有點不大好受,因為他知道假若大赤包真動手,他就免不了吃啞叭虧;她是個女的,他不能還手。

  教小崔猜對了:大赤包冷不防的給了他一個氣魄很大的嘴巴。他發了火:「怎嗎?打人嗎?」可是,還不肯還手。北平是亡了,北平的禮教還存在小崔的身上。「要打,怎不去打日本人呢?」

  「好啦!好啦!」冠先生覺得小崔挨了打,事情就該結束了,他過來把大赤包拉開。「小崔,你還不走?」「走?新新!憑什麼打人呢?你們這一家子都是日本人嗎?」小崔立住不動。

  二太太桐芳跑了進來。兩隻永遠含媚的眼睛一掃,她已經明白了個大概。她決定偏向著小崔。一來,她是唱鼓書出身,同情窮苦的人們;二來,為反抗大赤包,她不能不袒護小崔。「得了,小崔,好男不跟女鬥。甭跟她生氣!」小崔聽到這兩句好話,氣平了一點:「不是呀,二太太!你聽我說!」

  「全甭說啦!我都明白!等過兩天,外面消停了,你還得拉我出去玩呢!走吧,家去歇歇吧!」桐芳知道從此以後,大赤包決不再坐小崔的車,所以故意這麼交待一番,以示反抗。

  小崔也知道自己得罪了兩個——冠先生和大赤包——照顧主兒;那麼,既得到桐芳的同情與照應,也該見臺階就下。「好啦,二太太,我都看在你的面上啦!」說完,手摸著熱辣辣的臉,往外走。

  約摸著小崔已走到門口,冠先生才高聲的聲明:「這小子,給臉不要臉!你看著,從此再不坐他的車!」說罷,他在屋中很快的來回走了兩趟,倒好象是自己剛剛打完人似的那樣發著餘威!

  「算啦吧,你!」大赤包發著真正的餘威,「連個拉車的你都治不了,你沒長著手嗎?你家裡的小妖精幫著拉車的說話,你也不敢哼一聲,你看你,還象個男子漢大丈夫!多咱你的小婆子跟拉車的跑了,你大概也不敢出一聲,你個活王八!」她的話裡本也罵到桐芳,可是桐芳已躲到自己屋裡去。象得了勝的蟋蟀似的在盆兒裡暗自得意。

  冠曉荷微笑的享受著這絕對沒有樂音的叫駡,決定不還口。他怕因為吵鬧,說喪氣話,而沖壞了自己的好運。他又走到鏡子前,細細端詳自己的印堂與眉眼:印堂的確發亮,他得到不少的安慰。

  冠太太休息了一會兒,老聲老氣的問:「你雇車幹嗎?難道這時候還跟什麼臭女人拿約會嗎?」冠先生轉過臉來,很俊美的一笑:「我出去幹點正經的,我的太太!」

  「你還有什麼正經的?十來年了,你連屁大的官兒都沒作過!」

  「這就快作了啊!」

  「怎嗎?」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還不明白嗎?」

  「嗯!」大赤包由鼻孔裡透出點不大信任他的聲音與意思。可是,很快的她又「嗯」了一下,具有恍然大悟的表示。她馬上把嘴唇並上,嘴角下垂,而在鼻窪那溜兒露出點笑意。她的喜怒哀樂都是大起大落,整出整入的;只有這樣說惱便惱,說笑就笑,才能表現出她的魄力與氣派,而使她象西太后。她的語聲忽然變得清亮了:「你為什麼不早說!走,我跟你去!」

  「咱們倆走著去?」

  「不會叫汽車嗎?」

  「鋪子都關著門哪!」

  「就是鐵門,我也會把它砸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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