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太可惜了!你看,大哥,數一數,咱們國內象你這樣受過高等教育,又有些本事的人,可有多少?」

  「我沒辦法!」老大又歎了口氣,「只好你去盡忠,我來盡孝了!」

  這時候,李四爺已立起來,輕輕的和白巡長談話。白巡長已有四十多歲,臉上剃得光光的,看起來還很精神。他很會說話,遇到住戶們打架拌嘴,他能一面挖苦,一面恫嚇,而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因此,小羊圈一帶的人們都怕他的利口,而敬重他的好心。

  今天,白巡長可不十分精神。他深知道自己的責任是怎樣的重大——沒有巡警就沒有治安可言。雖然他只是小羊圈這一帶的巡長,可是他總覺得整個的北平也多少是他的。他愛北平,更自傲能作北平城內的警官。可是,今天北平被日本人佔據了;從此他就得給日本人維持治安了!論理說,北平既歸了外國人,就根本沒有什麼治安可講。但是,他還穿著那身制服,還是巡長!他不大明白自己是幹什麼呢!「你看怎樣呀?巡長!」李四爺問:「他們能不能亂殺人呢?」「我簡直不敢說什麼,四大爺!」白巡長的語聲很低。「我仿佛是教人家給扣在大缸裡啦,看不見天地!」「咱們的那麼多的兵呢?都哪兒去啦?」

  「都打仗來著!打不過人家呀!這年月,打仗不能專憑膽子大,身子棒啦!人家的槍炮厲害,有飛機坦克!咱們……」

  「那麼,北平城是丟鐵了?」

  「大隊坦克車剛過去,你難道沒聽見?」

  「鐵啦?」

  「鐵啦!」

  「怎麼辦呢?」李四爺把聲音放得極低:「告訴你,巡長,我恨日本鬼子!」

  巡長向四外打了一眼:「誰不恨他們!得了,說點正經的:四大爺,你待會兒到祁家,錢家去告訴一聲,教他們把書什麼的燒一燒。日本人恨念書的人!家裡要是存著三民主義或是洋文書,就更了不得!我想這條胡同裡也就是他們兩家有書,你去一趟吧!我不好去——」巡長看了看自己的制服。

  李四爺點頭答應。白巡長無精打彩的向葫蘆腰裡走去。

  四爺到錢家拍門,沒人答應。他知道錢先生有點古怪脾氣,又加上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不便惹人注意,所以等了一會兒就上祁家來。

  祁老人的誠意歡迎,使李四爺心中痛快了一點。為怕因祁老人提起陳穀子爛芝麻而忘了正事,他開門見山的說明了來意。祁老人對書籍沒有什麼好感,不過書籍都是錢買來的,燒了未免可惜。他打算教孫子們挑選一下,把該燒的賣給「打鼓兒的」①好了。

  【①打鼓兒的:走街串巷,打著小鼓,收買各類舊貨的小販。】

  「那不行!」李四爺對老鄰居的安全是誠心關切著的。「這兩天不會有打鼓兒的;就是有,他們也不敢買書!」說完,他把剛才沒能叫開錢家的門的事也告訴了祁老者。祁老者在院中叫瑞全:「瑞全,好孩子,把洋書什麼的都燒了吧!都是好貴買來的,可是咱們能留著它們惹禍嗎?」老三對老大說:「看!焚書坑儒!你怎樣?」

  「老三你說對了!你是得走!我既走不開,就認了命!你走!我在這兒焚書,掛白旗,當亡國奴!」老大無論如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落了淚。

  「聽見沒有啊,小三兒?」祁老者又問了聲。

  「聽見了!馬上就動手!」瑞全不耐煩的回答了祖父,而後小聲的向瑞宣:「大哥!你要是這樣,教我怎好走開呢?」瑞宣用手背把淚抹去。「你走你的,老三!要記住,永遠記住,你家的老大並不是個沒出息的人……」他的嗓子裡噎了幾下,不能說下去。

  §五

  瑞全把選擇和焚燒書籍的事交給了大哥。他很喜愛書,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與書的關係已不十分親密了。他應該放下書而去拿起槍刀。他愛書,愛家庭,愛學校,愛北平,可是這些已並不再在他心中佔有重要的地位。青年的熱血使他的想像飛馳。他,這兩天,連作夢都夢到逃亡。他還沒有能決定怎樣走,和向哪裡走,可是他的心似乎已從身中飛出去;站在屋裡或院中,他看見了高山大川,鮮明的軍旗,淒壯的景色,與血紅的天地。他要到那有鮮血與炮火的地方去跳躍,爭鬥。在那裡,他應該把太陽旗一腳踢開,而把青天白日旗插上,迎著風飄蕩!

  被壓迫百多年的中國產生了這批青年,他們要從家庭與社會的壓迫中沖出去,成個自由的人。他們也要打碎民族國家的銬鐐,成個能挺著胸在世界上站著的公民。他們沒法有滋味的活下去,除非他們能創造出新的中國史。他們的心聲就是反抗。瑞全便是其中的一個。他把中國幾千年來視為最神聖的家庭,只當作一種生活的關係。到國家在呼救的時候,沒有任何障礙能攔阻得住他應聲而至;象個羽毛已成的小鳥,他會毫無棧戀的離巢飛去。

  祁老人聽李四爺說叫不開錢家的門,很不放心。他知道錢家有許多書。他打發瑞宣去警告錢先生,可是瑞全自告奮勇的去了。

  已是掌燈的時候,門外的兩株大槐象兩隻極大的母雞,張著慈善的黑翼,仿佛要把下面的五六戶人家都蓋覆起來似的。別的院裡都沒有燈光,只有三號——小羊圈唯一的安了電燈的一家——冠家的院裡燈光輝煌,象過年似的,把影壁上的那一部分槐葉照得綠裡透白。瑞全在影壁前停了一會兒,才到一號去叫門。不敢用力敲門,他輕輕的叩了兩下門環,又低聲假嗽一兩下,為是雙管齊下,好惹起院內的注意。這樣作了好多次,裡面才低聲的問了聲:「誰呀?」他聽出來,那是錢伯伯的聲音。

  「我,瑞全!」他把嘴放在門縫上回答。

  裡面很輕很快的開了門。

  門洞裡漆黑,教瑞全感到點不安。他一時決定不了是進去還是不進去好。他只好先將來意說明,看錢伯伯往裡請他不請!

  「錢伯伯!咱們的書大概得燒!今天白巡長囑咐李四爺告訴咱們!」

  「進去說,老三!」錢先生一邊關門,一邊說。然後,他趕到前面來:「我領路吧,院裡太黑!」

  到了屋門口,錢先生教瑞全等一等,他去點燈。瑞全說不必麻煩。錢先生語聲中帶著點淒慘的笑:「日本人還沒禁止點燈!」

  屋裡點上了燈,瑞全才看到自己的四圍都是長長短短的,黑糊糊的花叢。

  「老三進來!」錢先生在屋中叫。瑞全進去,還沒坐下,老者就問:「怎樣?得燒書?」

  瑞全的眼向屋中掃視了一圈。「這些線裝書大概可以不遭劫了吧?日本人恨咱們的讀書人,更恨讀新書的人;舊書或者還不至於惹禍!」

  「嘔!」錢默吟的眼閉了那麼一下。「可是咱們的士兵有許多是不識字的,也用大刀砍日本人的頭!對不對?」瑞全笑了一下。「侵略者要是肯承認別人也是人,也有人性,會發火,他就無法侵略了!日本人始終認為咱們都是狗,踢著打著都不哼一聲的狗!」

  「那是個最大的錯誤!」錢先生的胖短手伸了一下,請客人坐下。他自己也坐下。「我是向來不問國家大事的人,因為我不願談我所不深懂的事。可是,有人來亡我的國,我就不能忍受!我可以任著本國的人去發號施令,而不能看著別國的人來作我的管理人!」他的聲音還象平日那麼低,可是不象平日那麼溫柔。楞了一會兒,他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些,說:「你知道嗎,我的老二今天回來啦!」

  「二哥在哪兒呢?我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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