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他很用功,對中國與歐西的文藝都有相當的認識。可惜他沒機會,或財力,去到外國求深造。在學校教書,他是頂好的同事與教師,可不是頂可愛的,因為他對學生的功課一點也不馬虎,對同事們的應酬也老是適可而止。他對任何人都保持著個相當的距離。他不故意的冷淡誰,也不肯繞著彎子去巴結人。他是憑本事吃飯,無須故意買好兒。

  在思想上,他與老三很接近,而且或者比老三更深刻一點。所以,在全家中,他只與老三說得來。可是,與老三不同,他不願時常發表他的意見。這並不是因為他驕傲,不屑於對牛彈琴,而是他心中老有點自愧——他知道的是甲,而只能作到乙,或者甚至於只到丙或丁。他似乎有點女性,在行動上他總求全盤的體諒。舉個例說:在他到了該結婚的年紀,他早已知道什麼戀愛神聖,結婚自由那一套。可是他娶了父親給他定下的「韻梅」。他知道不該把一輩子拴在個他所不愛的女人身上,但是他又不忍看祖父,父母的淚眼與愁容。他替他們想,也替他的未婚妻想。想過以後,他明白了大家的難處,而想得到全盤的體諒。他只好娶了她。他笑自己這樣的軟弱。同時,趕到他一看祖父與父母的臉上由憂愁改為快活,他又感到一點驕傲——自我犧牲的驕傲。

  當下過雪後,他一定去上北海,爬到小白塔上,去看西山的雪峰。在那裡,他能一氣立一個鐘頭。那白而遠的山峰把他的思想引到極遠極遠的地方去。他願意擺脫開一切俗事,到深遠的山中去讀書,或是乘著大船,在海中周遊世界一遭。趕到不得已的由塔上下來,他的心便由高山與野海收回來,而想到他對家庭與學校的責任。他沒法卸去自己的人世間的責任而跑到理想的世界裡去。於是,他順手兒在路上給祖父與小順兒買些點心,象個賢孫慈父那樣婆婆媽媽的!好吧,既不能遠走高飛,便回家招老小一笑吧!他的無可如何的笑紋又擺在他凍紅了的臉上。

  他幾乎沒有任何嗜好。黃酒,他能喝一斤。可是非到過年過節的時候,決不動酒。他不吸煙。茶和水並沒有什麼分別。他的娛樂只有幫著祖父種種花,和每星期到「平安」去看一次或兩次電影。他的看電影有個實際的目的:他的英文很不錯,可是說話不甚流利,所以他願和有聲片子去學習。每逢他到「平安」去,他總去的很早,好買到前排的座位——既省錢,又得聽。坐在那裡,他連頭也不回一次,因為他知道二爺瑞豐夫婦若也在場,就必定坐頭等座兒;他不以坐前排為恥,但是倒怕老二夫婦心裡不舒服。

  北平陷落了,瑞宣象個熱鍋上的螞蟻,出來進去,不知道要作什麼好。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靜,也不想去掩飾。出了屋門,他仰頭看看天,天是那麼晴朗美麗,他知道自己還是在北平的青天底下。一低頭,仿佛是被強烈的陽光閃的,眼前黑了一小會兒——天還是那麼晴藍,而北平已不是中國人的了!他趕緊走回屋裡去。到屋裡,他從平日積蓄下來的知識中,去推斷中日的戰事與世界的關係。忽然聽到太太或小順兒的聲音,他嚇了一跳似的,從世界大勢的陰雲中跳回來:他知道中日的戰爭必定會使世界的地理與歷史改觀,可是擺在他面前的卻是這一家老少的安全與吃穿。

  祖父已經七十多歲,不能再去出力掙錢。父親掙錢有限,而且也是五十好幾的人。母親有病,禁不起驚慌。二爺的收入將將夠他們夫婦倆花的,而老三還正在讀書的時候。天下太平,他們都可以不愁吃穿,過一份無災無難的日子。今天,北平亡了,該怎麼辦?平日,他已是當家的;今天,他的責任與困難更要增加許多倍!在一方面,他是個公民,而且是個有些知識與能力的公民,理當去給國家作點什麼,在這國家有了極大危難的時候。在另一方面,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平日就依仗著他,現在便更需要他。他能甩手一走嗎?不能!不能!可是,不走便須在敵人腳底下作亡國奴,他不能受!不能受!

  出來進去,出來進去,他想不出好主意。他的知識告訴他那最高的責任,他的體諒又逼著他去顧慮那最迫切的問題。他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許多許多的民族英雄,同時也想起杜甫在流離中的詩歌。

  老二還在屋中收聽廣播——日本人的廣播。

  老三在院中把腳跳起多高:「老二,你要不把它關上,我就用石頭砸碎了它!」

  小順兒嚇愣了,忙跑到祖母屋裡去。祖母微弱的聲音叫著,「老三!老三!」

  瑞宣一聲沒出的把老三拉到自己的屋中來。

  哥兒倆對楞了好大半天,都想說話,而不知從何處說起。老三先打破了沉寂,叫了聲:「大哥!」瑞宣沒有答應出來,好象有個棗核堵住了他的嗓子。老三把想起來的話又忘了。

  屋裡,院中,到處,都沒有聲響。天是那麼晴,陽光是那麼亮,可是整個的大城——九門緊閉——象晴光下的古墓!

  忽然的,遠處有些聲音,象從山上往下軲轆石頭。「老三,聽!」瑞宣以為是重轟炸機的聲音。

  「敵人的坦克車,在街上示威!」老三的嘴角上有點為阻攔嘴唇顫動的慘笑。

  老大又聽了聽。「對!坦克車!輛數很多!哼!」他咬住了嘴唇。

  坦克車的聲音更大了,空中與地上都在顫抖。

  最愛和平的中國的最愛和平的北平,帶著它的由歷代的智慧與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宮殿,壇社,寺宇,宅園,樓閣與九條彩龍的影壁,帶著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橋樑,與四季的花草,帶著它的最輕脆的語言,溫美的禮貌,誠實的交易,徐緩的腳步,與唱給宮廷聽的歌劇……不為什麼,不為什麼,突然的被飛機與坦克強姦著它的天空與柏油路!

  「大哥!」老三叫了聲。

  街上的坦克,象幾座鐵礦崩炸了似的發狂的響著,瑞宣的耳與心仿佛全聾了。

  「大哥!」

  「啊?」瑞宣的頭偏起一些,用耳朵來找老三的聲音。「嘔!說吧!」

  「我得走!大哥!不能在這裡作亡國奴!」

  「啊?」瑞宣的心還跟著坦克的聲音往前走。

  「我得走!」瑞全重了一句。

  「走?上哪兒?」

  坦克的聲音稍微小了一點。

  「上哪兒都好,就是不能在太陽旗下活著!」

  「對!」瑞宣點了點頭,胖臉上起了一層小白疙疸。「不過,也別太忙吧?誰知道事情准變成什麼樣子呢。萬一過幾天『和平』解決了,豈不是多此一舉?你還差一年才能畢業!」「你想,日本人能叼住北平,再撒了嘴?」

  「除非把華北的利益全給了他!」

  「沒了華北,還有北平?」

  瑞宣楞了一會兒,才說:「我是說,咱們允許他用經濟侵略,他也許收兵。武力侵略沒有經濟侵略那麼合算。」坦克車的聲音已變成象遠處的輕雷。

  瑞宣聽了聽,接著說:「我不攔你走,只是請你再稍等一等!」

  「要等到走不了的時候,可怎麼辦?」

  瑞宣歎了口氣。「哼!你……我永遠走不了!」「大哥,咱們一同走!」

  瑞宣的淺而慘的笑又顯露在抑鬱的臉上:「我怎麼走?難道叫這一家老小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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