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又走啦!又走啦!」錢先生的語聲裡似乎含著點什麼秘密。

  「他說什麼來著?」

  「他?」錢默吟把聲音放得極低,幾乎象對瑞全耳語呢。「他來跟我告別!」

  「他上哪兒?」

  「不上哪兒!他說,他不再回來了!教我在將來報戶口的時候,不要寫上他;他不算我家的人了!」錢先生的語聲雖低,而眼中發著點平日所沒有的光;這點光裡含著急切,興奮,還有點驕傲。

  「他要幹什麼去呢?」

  老先生低聲的笑了一陣。「我的老二就是個不愛線裝書,也不愛洋裝書的人。可是他就不服日本人!你明白了吧?」瑞全點了點頭。「二哥要跟他們幹?可是,這不便聲張吧?」「怎麼不便聲張呢?」錢先生的聲音忽然提高,象發了怒似的。

  院中,錢太太咳嗽了兩聲。

  「沒事!我和祁家的老三說閒話兒呢!」錢先生向窗外說。而後,把聲音又放低,對瑞全講:「這是值得驕傲的事!我——一個橫草不動,豎草不拿的人——會有這樣的一個兒子,我還怕什麼?我只會在文字中尋詩,我的兒子——一個開汽車的——可是會在國破家亡的時候用鮮血去作詩!我丟了一個兒子,而國家會得到一個英雄!什麼時候日本人問到我的頭上來:那個殺我們的是你的兒子?我就胸口湊近他們的槍刺,說:一點也不錯!我還要告訴他們:我們還有多少多少象我的兒子的人呢!你們的大隊人馬來,我們會一個個的零削你們!你們在我們這裡坐的車,住的房,喝的水,吃的飯,都會教你們中毒!中毒!」錢先生一氣說完,把眼閉上,嘴唇上輕顫。

  瑞全聽楞了。楞著楞著,他忽然的立起來,撲過錢先生去,跪下磕了一個頭:「錢伯伯!我一向以為你只是個閒人,只會閒扯!現在……我給你道歉!」沒等錢先生有任何表示,他很快的立起來。「錢伯伯,我也打算走!」

  「走?」錢先生細細的看了看瑞全。「好!你應當走,可以走!你的心熱,身體好!」

  「你沒有別的話說?」瑞全這時候覺得錢伯伯比任何人都可愛,比他的父母和大哥都更可愛。

  「只有一句話!到什麼時候都不許灰心!人一灰心便只看到別人的錯處,而不看自己的消沉墮落!記住吧,老三!」「我記住!我走後,只是不放心大哥!瑞宣大哥是那麼有思想有本事,可是被家所累,沒法子逃出去!在家裡,對誰他也說不來,可是對誰他也要笑眯眯的象個當家人似的!我走後,希望伯伯你常常給他點安慰;他最佩服你!」「那,你放心吧!咱們沒法子把北平的一百萬人都搬了走,總得有留下的。我們這走不開的老弱殘兵也得有勇氣,差不多和你們能走開的一樣。你們是迎著炮彈往前走,我們是等著鎖鐐加到身上而不能失節!來吧,我跟你吃一杯酒!」錢先生向桌底下摸了會兒,摸出個酒瓶來,淺綠,清亮,象翡翠似的——他自己泡的茵陳。不顧得找酒杯,他順手倒了兩半茶碗。一仰脖,他把半碗酒一口吃下,咂了幾下嘴。

  瑞全沒有那麼大的酒量,可是不便示弱,也把酒一飲而盡。酒力登時由舌上熱到胸中。

  「錢伯伯!」瑞全咽了幾口熱氣才說:「我不一定再來辭行啦,多少要保守點秘密!」

  「還辭行?老實說,這次別離後,我簡直不抱再看見你們的希望!『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錢先生手按著酒瓶,眼中微微發了濕。

  瑞全腹中的酒漸漸發散開,他有點發暈,想到空曠的地方去痛快的吸幾口氣。「我走啦!」他幾乎沒敢再看錢先生就往外走。

  錢先生還手按酒瓶楞著。直到瑞全走出屋門,他才追了上來。他一聲沒出的給瑞全開了街門,看著瑞全出去;而後,把門輕輕關好,長歎了一聲。

  瑞全的半碗酒吃猛了點,一著涼風,他的血流得很快,好象河水開了閘似的。立在槐樹的黑影下,他的腦中象走馬燈似的,許多許多似乎相關,又似乎不相關的景象,連續不斷的疾馳。他看見這是晚飯後,燈火輝煌的時候,在煤市街,鮮魚口那一帶,人們帶著酒臭與熱臉,打著響亮滿意的「嗝兒」,往戲園裡擠。戲園裡,在亮得使人頭疼的燈光下,正唱著小武戲。一閃,他又看見:從東安市場,從北河沿,一對對的青年男女,倚著肩,眼中吐露出愛的花朵,向真光,或光陸,或平安電影場去;電影園放著胡魯胡魯響的音樂,或情歌。他又看見北海水上的小艇,在燈影與荷葉中搖盪;中山公園中的古柏下坐著,走著,摩登的士女。這時候,哪裡都應當正在熱鬧,人力車,馬車,電車,汽車,都在奔走響動。

  一陣涼風把他的幻影吹走。他傾耳細聽,街上沒有一點聲音。那最常聽到的電車鈴聲,與小販的呼聲,今天都一律停止。北平是在悲泣!

  忽然的,槐樹尖上一亮,象在夢中似的,他猛孤丁的看見了許多房脊。光亮忽然又閃開,眼前依舊烏黑,比以前更黑。遠處的天上,忽然又劃過一條光來,很快的來回閃動;而後,又是一條,與剛才的一條交叉到一處,停了一停;天上亮,下面黑,空中一個顫動的白的十字。星星失去了光彩,侵略者的怪眼由城外掃射著北平的黑夜。全城靜寂,任著這怪眼——探照燈——發威!

  瑞全的酒意失去了一半,臉上不知何時已經被淚流濕。他不是個愛落淚的人。可是,酒意,靜寂,顫動的白光,與他的跳動的心,會合在一處,不知不覺的把淚逼出來。他顧不得去擦眼。有些淚在面上,他覺得心中舒服了一些。

  三號的門開了。招弟小姐出來,立在階上,仰著頭向上找,大概是找那些白光呢。她是小個子,和她的爸爸一樣的小而俊俏。她的眼最好看,很深的雙眼皮,一對很亮很黑的眼珠,眼珠轉到眶中的任何部分都顯著靈動俏媚。假若沒有這一對眼睛,她雖長得很勻稱秀氣,可就顯不出她有什麼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了。她的眼使她全身都靈動起來,她的眼把她所有的缺點都遮飾過去,她的眼能替她的口說出最難以表達的心意與情感,她的眼能替她的心與腦開出可愛的花來。儘管她沒有高深的知識,沒有什麼使人佩服的人格與行動,可是她的眼會使她征服一切;看見她的眼,人們便忘了考慮別的,而只覺得她可愛。她的眼中的光會走到人們的心裡,使人立刻發狂。

  她現在穿著件很短的白綢袍,很短很寬,沒有領子。她的白脖頸全露在外面,小下巴向上翹著;仿佛一個仙女往天上看有什麼動靜呢。院內的燈光照到大槐上,大槐的綠色又折到她的白綢袍上,給袍子輕染上一點灰暗,象用鉛筆輕輕擦上的陰影。這點陰影並沒能遮住綢子的光澤,於是,光與影的混合使袍子老象微微的顫動,毛毛茸茸的象蜻蜓的翅翼在空中輕顫。

  瑞全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幾乎沒加思索,就走了過來。他走得極輕極快,象自天而降的立在她的面前。這,嚇了她一跳,把手放在了胸口上。

  「你呀?」她把手放下去,一雙因驚恐而更黑更亮的眼珠定在了他的臉上。

  「走一會兒去?」瑞全輕輕的說。

  她搖了搖頭,而眼中含著點歉意的說:「那天我就關在了北海一夜,不敢再冒險了!」

  「咱們是不是還有逛北海的機會呢?」

  「怎麼沒有?」她把右手扶在門框上,臉兒稍偏著點問。瑞全沒有回答她。他心中很亂。

  「爸爸說啦,事情並不怎麼嚴重!」

  「嘔!」他的語氣中帶著驚異與反感。

  「瞧你這個勁兒!進來吧,咱們湊幾圈小牌,好不好?多悶得慌啊!」她往前湊了一點。

  「我不會!明天見吧!」象往前帶球似的,他三兩步跑到自己家門前。開開門,回頭看了一眼,她還在那裡立著呢。他想再回去和她多談幾句,可是象帶著怒似的,梆的一聲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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