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錢先生既沒失去態度的自然,也沒找任何的掩飾,就那麼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使冠先生的手落了空。

  冠先生也來得厲害,若無其事的把手順便送給了瑞宣,很親熱的握了一會兒。然後,他又和瑞全拉手,而且把左手放在上面,輕輕的按了按,顯出加勁兒的親熱。

  祁老人不喜歡冠先生,帶著小順兒到自己屋裡去。瑞宣和瑞全陪著客人在客廳裡談話。

  冠先生只到祁家來過兩次。第一次是祁老太太病故,他過來上香奠酒,並沒坐多大一會兒就走了。第二次是謠傳瑞宣要作市立中學的校長,他過來預為賀喜,坐了相當長的時間。後來,謠言並未變成事實,他就沒有再來過。

  今天,他是來會錢先生,而順手看看祁家的人。冠曉荷在軍閥混戰的時期,頗作過幾任地位雖不甚高,而油水很厚的官。他作過稅局局長,頭等縣的縣長,和省政府的小官兒。近幾年來,他的官運不甚好,所以他厭惡南京政府,而每日與失意的名士,官僚,軍閥,鬼混。他總以為他的朋友中必定有一兩個會重整旗鼓,再掌大權的,那麼,他自己也就還有一步好的官運——也就是財運。和這些朋友交往,他的模樣服裝都很夠格兒;同時,他的幾句二簧,與八圈麻將,也都不甚寒傖。近來,他更學著念佛,研究些符咒與法術;於是,在遺老們所常到的恒善社,和其他的宗教團體與慈善機關,他也就有資格參加進去。他並不怎麼信佛與神,而只拿佛法與神道當作一種交際的需要,正如同他須會唱會賭那樣。

  只有一樣他來不及,他作不上詩文,畫不上梅花或山水來。他所結交的名士們,自然用不著說,是會這些把戲的了;就連在天津作寓公的,有錢而失去勢力的軍閥與官僚,也往往會那麼一招兩招的。連大字不識的丁老帥,還會用大麻刷子寫一丈大的一筆虎呢。就是完全不會寫不會畫的闊人,也還愛說道這些玩藝;這種玩藝兒是「闊」的一種裝飾,正象闊太太必有鑽石與珍珠那樣。

  他早知道錢默吟先生能詩善畫,而家境又不甚寬綽。他久想送幾個束修,到錢家去熏一熏。他不希望自己真能作詩或作畫,而只求知道一點術語和詩人畫家的姓名,與派別,好不至於在名人們面前丟醜。

  他設盡方法想認識錢先生,而錢先生始終象一棵樹——你招呼他,他不理你。他又不敢直入公堂的去拜訪錢先生,因為若一度遭了拒絕,就不好再謀面了。今天,他看見錢先生到祁家去,所以也趕過來。在祁家相識之後,他就會馬上直接送兩盆花草,或幾瓶好酒去,而得到熏一熏的機會。還有,在他揣測,別看錢默吟很窘,說不定家中會收藏著幾件名貴的字畫。自然嘍,他若肯出錢買古玩的話,有的是現成的「琉璃廠」。不過,他不想把錢花在這種東西上。那麼,假若與錢先生交熟了以後,他想他必會有方法弄過一兩件寶物來,豈不怪便宜的麼?有一兩件古物擺在屋裡,他豈不就在陳年竹葉青酒,與漂亮的姨太太而外,便又多一些可以展覽的東西,而更提高些自己的身分麼?

  沒想到,他會碰了錢先生一個軟釘子!他的心中極不高興。他承認錢默吟是個名士,可是比錢默吟的名氣大著很多的名士也沒有這麼大的架子呀!「給臉不要臉,好,咱們走著瞧吧!」他想報復:「哼!只要我一得手,姓錢的,准保有你個樂子!」在表面上,他可是照常的鎮定,臉上含著笑與祁家弟兄敷衍。

  「這兩天時局很不大好呢!有什麼消息沒有?」「沒什麼消息,」瑞宣也不喜歡冠先生,可是沒法不和他敷衍。「荷老看怎樣?」

  「這個——」冠先生把眼皮垂著,嘴張著一點,作出很有見解的樣子。「這個——很難說!總是當局的不會應付。若是應付得好,我想事情絕不會弄到這麼嚴重!」

  瑞全的臉又紅起來,語氣很不客氣的問:「冠先生,你看應當怎樣應付呢?」

  「我?」冠先生含笑的愣了一小會兒。「這就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我現在差不多是專心研究佛法。告訴二位,佛法中的滋味實在是其妙無窮!知道一點佛說佛法,心裡就象喝了點美酒似的,老那麼暈暈忽忽的好受!前天,在孫清老家裡,(丁老帥、李將軍、方錫老,都在那兒,)我們把西王母請下來了,還給她照了個像。玄妙,妙不可言!想想看,西王母,照得清楚極了,嘴上有兩條長須,就和鯰魚的須一樣,很長很長,由這兒——」他的手指了指嘴,「一直——」,他的嘴等著他的手向肩上繞,「伸到這兒,玄妙!」「這也是佛法?」瑞全很不客氣的問。

  「當然!當然!」冠先生板著臉,十分嚴肅的說。「佛法廣大無邊,變化萬端,它能顯示在兩條鯰魚須上!」

  他正要往下說佛法,他的院裡一陣喧嘩。他立起來,聽了聽。「嘔,大概是二小姐回來了!昨天她上北海去玩,大概是街上一亂,北海關了前後門,把她關在裡邊了。內人很不放心,我倒沒怎麼慌張,修佛的人就有這樣好處,心裡老是暈暈忽忽的,不著急,不發慌;佛會替咱們安排一切!好,我看看去,咱們改天再暢談。」說罷,他臉上鎮定,而腳步相當快的往外走。

  祁家弟兄往外相送。瑞宣看了三弟一眼,三弟的臉紅了一小陣兒。

  已到門口,冠先生很懇切的,低聲的向瑞宣說:「不要發慌!就是日本人真進了城,咱們也有辦法!有什麼過不去的事,找我來,咱們是老鄰居,應當互相!」

  §四

  天很熱,而全國的人心都涼了,北平陷落!

  李四爺立在槐蔭下,聲音淒慘的對大家說:「預備下一塊白布吧!萬一非掛旗不可,到時候用胭脂塗個紅球就行!庚子年,我們可是掛過!」他的身體雖還很強壯,可是今天他感到疲乏。說完話,他蹲在了地上,呆呆的看著一條綠槐蟲兒。

  李四媽在這兩天裡迷迷忽忽的似乎知道有點什麼危險,可是始終也沒細打聽。今天,她聽明白了是日本兵進了城,她的大近視眼連連的眨巴,臉上白了一些。她不再罵她的老頭子,而走出來與他蹲在了一處。

  拉車的小崔,赤著背出來進去的亂晃。今天沒法出車,而家裡沒有一粒米。晃了幾次,他湊到李老夫婦的跟前:「四奶奶!您還得行行好哇!」

  李四爺沒有抬頭,還看著地上的綠蟲兒。李四媽,不象平日那麼哇啦哇啦的,用低微的聲音回答:「待一會兒,我給你送二斤雜合面兒去!」

  「那敢情好!我這兒謝謝四奶奶啦!」小崔的聲音也不很高。

  「告訴你,好小子,別再跟家裡的吵!日本鬼子進了城!」李四媽沒說完,歎了口氣。

  剃頭匠孫七並不在剃頭棚子裡耍手藝,而是在附近一帶的鋪戶作包月活。從老手藝的水準說,他對打眼,掏耳,捶背,和刮臉,都很出色。對新興出來花樣,象推分頭,燙髮什麼的,他都不會,也不屑於去學——反正他作買賣家的活是用不著這一套新手藝的。今天,鋪子都沒開市,他在家中喝了兩盅悶酒,臉紅撲撲的走出來。借著點酒力,他想發發牢騷:

  「四太爺!您是好意。告訴大夥兒掛白旗,誰愛掛誰掛,我孫七可就不能掛!我恨日本鬼子!我等著,他們敢進咱們的小羊圈,我教他們知道知道我孫七的厲害!」

  要擱在平日,小崔一定會跟孫七因辯論而吵起來;他們倆一向在辯論天下大事的時候是死對頭。現在,李四爺使了個眼神,小崔一聲沒出的躲開。孫七見小崔走開,頗覺失望,可是還希望李老者跟他閒扯幾句,李四爺一聲也沒出。孫七有點不得勁兒。待了好大半天,李四爺抬起頭來,帶著厭煩與近乎憤怒的神氣說:「孫七!回家睡覺去!」孫七,雖然有點酒意,也不敢反抗李四爺,笑了一下,走回家去。

  六號沒有人出來。小文夫婦照例現在該吊嗓子,可是沒敢出聲。劉師傅在屋裡用力的擦自己的一把單刀。

  頭上已沒有了飛機,城外已沒有了炮聲,一切靜寂。只有響晴的天上似乎有一點什麼波動,隨人的脈搏輕跳,跳出一些金的星,白的光。亡國的晴寂!

  瑞宣,胖胖的,長得很象父親。不論他穿著什麼衣服,他的樣子老是那麼自然,大雅。這個文文雅雅的態度,在祁家是獨一份兒。祁老太爺和天佑是安分守己的買賣人,他們的舉止言談都毫無掩飾的露出他們的本色。瑞豐受過教育,而且有點不大看得起祖父與父親,所以他拚命往文雅,時髦裡學。可是,因為學的過火,他老顯出點買辦氣或市儈氣;沒得到文雅,反失去家傳的純樸。老三瑞全是個楞小子,毫不關心哪是文雅,哪是粗野。

  只有瑞宣,不知從何處學來的,或者學也不見就學得到,老是那麼溫雅自然。同他的祖父,父親一樣,他作事非常的認真。但是,在認真中——這就與他的老人們不同了——他還很自然,不露出劍拔弩張的樣子。他很儉省,不虛花一個銅板,但是他也很大方——在適當的地方,他不打算盤。在他心境不好的時候,他象一片春陰,教誰也能放心不會有什麼狂風暴雨。在他快活的時候,他也只有微笑,好象是笑他自己為什麼要快活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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