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錢先生仿佛遲疑了一下,才往裡走。

  瑞全先跑進去,告訴祖父:「錢先生來了。」

  祁老人聽見了,全家也都聽到,大家全為之一驚。祁老人迎了出來。又驚又喜,他幾乎說不上話來。

  錢默吟很自然,微抱歉意的說著:「第一次來看你老人家,第一次!我太懶了,簡直不願出街門。」

  到北屋客廳坐下,錢先生先對瑞宣聲明:「千萬別張羅茶水!一客氣,我下次就更不敢來了!」這也暗示出,他願意開門見山的把來意說明,而且不希望逐一的見祁家全家的老幼。祁老人先提出實際的問題:「這兩天我很惦記著你!咱們是老鄰居,老朋友了,不准說客氣話,你有糧食沒有。沒有,告訴我一聲!糧食可不比別的東西,一天,一頓,也缺不得!」

  默吟先生沒說有糧,也沒說沒糧,而只含混的一笑,倒好象即使已經絕糧,他也不屑於多去注意。

  「我——」默吟先生笑著,閉了閉眼。「我請教瑞宣世兄,」他的眼也看了瑞全一下,「時局要演變到什麼樣子呢?你看,我是不大問國事的人,可是我能自由地生活著,全是國家所賜。我這幾天什麼也幹不下去!我不怕窮,不怕苦,我只怕丟了咱們的北平城!一朵花,長在樹上,才有它的美麗;拿到人的手裡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這樣,它頂美,可是若被敵人佔據了,它便是被折下來的花了!是不是?」見他們沒有回答。他又補上了兩句:「假若北平是樹,我便是花,儘管是一朵閑花。北平若不幸丟失了,我想我就不必再活下去!」

  祁老人頗想說出他對北平的信仰,而勸告錢先生不必過於憂慮。可是,他不能完全瞭解錢先生的話;錢先生的話好象是當票子上的字,雖然也是字,而另有個寫法——你要是隨便的亂猜,贖錯了東西才麻煩呢!於是,他的嘴唇動了動,而沒說出話來。

  瑞宣,這兩天心中極不安,本想說些悲觀的話,可是有老太爺在一旁,他不便隨便開口。

  瑞全沒有什麼顧忌。他早就想談話,而找不到合適的人。大哥的學問見識都不壞,可是大哥是那麼能故意的緘默,非用許多方法不能招出他的話來。二哥,嘔,跟二哥二嫂只能談談電影與玩樂。和二哥夫婦談話,還不如和祖父或大嫂談談油鹽醬醋呢——雖然無趣,可是至少也還和生活有關。現在,他抓住了錢先生。他知道錢先生是個有些思想的人——儘管他的思想不對他的路子。他立起來挺了挺腰,說:「我看哪,不是戰,就是降!」

  「至於那麼嚴重?」錢先生的笑紋僵在了臉上,右腮上有一小塊肉直抽動。

  「有田中奏摺在那裡,日本軍閥不能不侵略中國;有九一八的便宜事在那裡,他們不能不馬上侵略中國。他們的侵略是沒有止境的,他們征服了全世界,大概還要征服火星!」「火星?」祖父既不相信孫子的話,更不知道火星在哪條大街上。

  瑞全沒有理會祖父的質問,理直氣壯的說下去:「日本的宗教,教育,氣量,地勢,軍備,工業,與海盜文化的基礎,軍閥們的野心,全都朝著侵略的這一條路子走。走私,鬧事,騎著人家脖子拉屎,都是侵略者的必有的手段!蘆溝橋的炮火也是侵略的手段之一,這回能敷衍過去,過不了十天半月准保又在別處——也許就在西苑或護國寺——鬧個更大的事。日本現在是騎在虎背上,非亂撞不可!」

  瑞宣臉上笑著,眼中可已經微微的濕了。

  祁老人聽到「護國寺」,心中顫了一下:護國寺離小羊圈太近了!

  「三爺,」錢先生低聲的叫。「咱們自己怎麼辦呢?」

  瑞全,因為氣憤,話雖然說的不很多,可是有點聲嘶力竭的樣子。心中也仿佛很亂,沒法再說下去。在理智上,他知道中國的軍備不是日本的敵手,假若真打起來,我們必定吃很大的虧。但是,從感情上,他又願意馬上抵抗,因為多耽誤一天,日本人便多占一天的便宜;等到敵人完全佈置好,我們想還手也來不及了!他願意抵抗。假若中日真的開了仗,他自己的生命是可以獻給國家的。可是,他怕被人問倒:「犧牲了性命,准能打得勝嗎?」他決不懷疑自己的情願犧牲,可是不喜歡被人問倒,他已經快在大學畢業,不能在大家面前顯出有勇無謀,任著感情亂說。他身上出了汗。抓了抓頭,他坐下了,臉上起了好幾個紅斑點。

  「瑞宣?」錢先生的眼神與語氣請求瑞宣發表意見。

  瑞宣先笑了一下,而後聲音很低的說:「還是打好!」錢先生閉上了眼,詳細咂摸瑞宣的話的滋味。

  瑞全跳了起來,把雙手放在瑞宣的雙肩上:「大哥!大哥!」

  他的臉完全紅了,又叫了兩聲大哥,而說不上話來。

  這時候,小順兒跑了進來,「爸!門口,門口……」祁老人正找不著說話的機會與對象,急快的抓到重孫子:「你看!你看!剛開開門,你就往外跑,真不聽話!告訴你,外邊鬧日本鬼子哪!」

  小順兒的鼻子皺起來,撇著小嘴:「什麼小日本兒,我不怕!中華民國萬歲!」他得意的伸起小拳頭來。「順兒!門口怎麼啦?」瑞宣問。

  小順兒手指著外面,神色相當詭密的說:「那個人來了!說要看看你!」

  「哪個人?」

  「三號的那個人!」小順兒知道那個人是誰,可是因為聽慣了大家對那個人的批評,所以不願意說出姓名來。「冠先生?」

  小順兒對爸爸點了點頭。

  「誰?嘔,他!」錢先生要往起立。

  「錢先生!坐著你的!」祁老人說。

  「不坐了!」錢先生立起來。

  「你不願意跟他談話,走,上我屋裡去!」祁老人誠意的相留。

  「不啦!改天談,我再來!不送!」錢先生已很快的走到屋門口。

  祁老人扶著小順兒往外送客。他走到屋門口,錢先生已走到南屋外的棗樹下。瑞宣,瑞全追著送出去。冠曉荷在街門坎裡立著呢。他穿著在三十年前最時行,後來曾經一度極不時行,到如今又二番時行起來的團龍藍紗大衫,極合身,極大氣。下面,白地細藍道的府綢褲子,散著褲角;腳上是青絲襪,白千層底青緞子鞋;更顯得連他的影子都極漂亮可愛。見錢先生出來,他一手輕輕拉了藍紗大衫的底襟一下,一手伸出來,滿面春風的想和錢先生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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