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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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用著一個廚子,一個頂懂得規矩的男僕,和一個老穿緞子鞋的小老媽。一來客,他總是派人到便宜坊去叫掛爐燒鴨,到老寶豐去叫遠年竹葉青。打牌,講究起碼四十八圈,而且飯前飯後要唱鼓書與二簧。對有點身分的街坊四鄰,他相當的客氣,可是除了照例的婚喪禮吊而外,並沒有密切的交往。至於對李四爺,劉師傅,剃頭的孫七,和小崔什麼的,他便只看到他們的職業,而絕不拿他們當作人看。「老劉,明天來拆天棚啊!」「四爺,下半天到東城給我取件東西來,別誤了!」「小崔,你要是跑得這麼慢,我就不坐你的車了!聽見沒有?」對他們,他永遠是這樣的下簡單而有權威的命令。 冠太太是個大個子,已經快五十歲了還專愛穿大紅衣服,所以外號叫作大赤包兒。赤包兒是一種小瓜,紅了以後,北平的兒童拿著它玩。這個外號起得相當的恰當,因為赤包兒經兒童揉弄以後,皮兒便皺起來,露出裡面的黑種子。冠太太的臉上也有不少的皺紋,而且鼻子上有許多雀斑,儘管她還擦粉抹紅,也掩飾不了臉上的摺子與黑點。她比她的丈夫的氣派更大,一舉一動都頗象西太后。她比冠先生更喜歡,也更會,交際;能一氣打兩整天整夜的麻雀牌,而還保持著西太后的尊傲氣度。 冠太太只給冠先生生了兩個小姐,所以冠先生又娶了尤桐芳,為是希望生個胖兒子。尤桐芳至今還沒有生兒子。可是和大太太吵起嘴來,她的聲勢倒仿佛有十個兒子作後援似的。她長得不美,可是眉眼很媚;她的眉眼一天到晚在臉上亂跑。兩位小姐,高第與招弟,本質都不錯,可是在兩位母親的教導下,既會修飾,又會滿臉上跑眉毛。 祁老人既嫉妒三號的房子,又看不上三號所有的男女。特別使他不痛快的是二孫媳婦的服裝打扮老和冠家的婦女比賽,而小三兒瑞全又和招弟小姐時常有些來往。因此,當他發脾氣的時候,他總是手指西南,對兒孫說:「別跟他們學!那學不出好來!」這也就暗示出:假若小三兒再和招弟姑娘來往,他會把他趕出門去的。 §三 祁老人用破缸裝滿石頭,頂住了街門。 李四爺在大槐樹下的警告:「老街舊鄰,都快預備點糧食啊,城門關上了!」更使祁老人覺得自己是諸葛亮。他不便隔著街門告訴李四爺:「我已經都預備好了!」可是心中十分滿意自己的未雨綢繆,料事如神。 在得意之間,他下了過於樂觀的判斷:不出三天,事情便會平定。 兒子天佑是個負責任的人,越是城門緊閉,他越得在鋪子裡。 兒媳婦病病歪歪的,聽說日本鬼子鬧事,長歎了一口氣,心中很怕萬一自己在這兩天病死,而棺材出不了城!一急,她的病又重了一些。 瑞宣把眉毛皺得很緊,而一聲不出;他是當家人,不能在有了危險的時候,長籲短歎的。 瑞豐和他的摩登太太一向不注意國事,也不關心家事;大門既被祖父封鎖,只好在屋裡玩撲克牌解悶。老太爺在院中囉嗦,他倆相視,縮肩,吐一吐舌頭。 小順兒的媽雖然只有二十八歲,可是已經飽經患難。她同情老太爺的關切與顧慮;同時,她可也不怕不慌。她的心好象比她的身體老的多,她看得很清楚:患難是最實際的,無可倖免的;但是,一個人想活下去,就不能不去設法在患難中找縫子,逃了出去——盡人事,聽天命。總之生在這個年月,一個人須時時勇敢的去面對那危險的,而小心提防那「最」危險的事。你須把細心放在大膽裡,去且戰且走。你須把受委屈當作生活,而從委屈中咂摸出一點甜味來,好使你還肯活下去。 她一答一和的跟老人說著話兒,從眼淚裡追憶過去的苦難,而希望這次的危險是會極快便過去的。聽到老人的判斷——不出三天,事情便會平定——她笑了一下:「那敢情好!」而後又發了點議論:「我就不明白日本鬼子要幹什麼!咱們管保誰也沒得罪過他們,大傢伙平平安安的過日子,不比拿刀動杖的強?我猜呀,日本鬼子准是天生來的好找彆扭,您說是不是?」 老人想了一會兒才說:「自從我小時候,咱們就受小日本的欺侮,我簡直想不出道理來!得啦,就盼著這一回別把事情鬧大了!日本人愛小便宜,說不定這回是看上了蘆溝橋。」「幹嗎單看上了蘆溝橋呢?」小順兒的媽納悶。「一座大橋既吃不得,又不能搬走!」 「橋上有獅子呀!這件事要擱著我辦,我就把那些獅子送給他們,反正擺在那裡也沒什麼用!」 「哼!我就不明白他們要那些獅子幹嗎?」她仍是納悶。「要不怎麼是小日本呢!看什麼都愛!」老人很得意自己能這麼明白日本人的心理。「庚子年的時候,日本兵進城,挨著家兒搜東西,先是要首飾,要表;後來,連銅鈕扣都拿走!」「大概拿銅當作了金子,不開眼的東西!」小順兒的媽掛了點氣說。她自己是一棵草也不肯白白拿過來的人。「大嫂!」瑞全好象自天而降的叫了聲。 「喲!」大嫂嚇了一跳。「三爺呀!幹嗎?」 「你把嘴閉上一會兒行不行?你說得我心裡直鬧得慌!」在全家裡,沒有人敢頂撞老太爺,除了瑞全和小順兒。現在他攔阻大嫂說話,當然也含著反抗老太爺的意思。老太爺馬上聽出來那弦外之音。「怎麼?你不願意聽我們說話,把耳朵堵上就是了!」 「我是不愛聽!」瑞全的樣子很象祖父,又瘦又長,可是在思想上,他與祖父相隔了有幾百年。他的眼也很小,但很有神,眼珠象兩顆發光的黑豆子。在學校裡,他是籃球選手。打球的時候,他的兩顆黑豆子隨著球亂轉,到把球接到手裡,他的嘴便使勁一閉,象用力咽一口東西似的。他的眼和嘴的表情,顯露出來他的性格——性子急,而且有決斷。現在,他的眼珠由祖父轉到大嫂,又由大嫂轉到祖父,倒好象在球場上監視對方的球手呢。「日本人要蘆溝橋的獅子?笑話!他們要北平,要天津,要華北,要整個的中國!」 「得了,得了!老三!少說一句。」大嫂很怕老三把祖父惹惱。 其實,祁老人對孫子永遠不動真氣——若是和重孫子在一處,則是重孫子動氣,而太爺爺陪笑了。 「大嫂,你老是這樣!不管誰是誰非,不管事情有多麼嚴重,你老是勸人少說一句!」三爺雖然並不十分討厭大嫂,可是心中的確反對大嫂這種敷衍了事的辦法。現在,氣雖然是對大嫂發的,而他所厭惡的卻是一般的——他不喜歡任何不論是非,而只求敷衍的人。 「不這樣,可教我怎樣呢?」小順兒的媽並不願意和老三拌嘴,而是為她多說幾句,好教老太爺不直接的和老三開火。「你們餓了找我要吃,冷了向我要衣服,我還能管天下大事嗎?」 這,把老三問住了。象沒能把球投進籃去而抓抓頭那樣,他用瘦長而有力的手指抓了兩下頭。 祖父笑了,眼中發出點老而淘氣的光兒。「小三兒!在你嫂子面前,你買不出便宜去!沒有我和她,你們連飯都吃不上,還說什麼國家大事!」 「日本鬼子要是打破了北平,誰都不用吃飯!」瑞全咬了咬牙。他真恨日本鬼子。 「那!庚子年,八國聯軍……」老人想把拿手的故事再重述一遍,可是一抬頭,瑞全已經不見了。「這小子!說不過我就溜開!這小子!」 門外有人拍門。 「瑞宣!開門去!」祁老人叫。「多半是你爸爸回來了。」瑞宣又請上弟弟瑞全,才把裝滿石頭的破缸挪開。門外,立著的不是他們的父親,而是錢默吟先生。他們弟兄倆全愣住了。錢先生來訪是件極稀奇的事。瑞宣馬上看到時局的緊急,心中越發不安。瑞全也看到危險,可是只感到興奮,而毫無不安與恐懼。 錢先生穿著件很肥大的舊藍布衫,袖口與領邊已全磨破。他還是很和藹,很鎮定,可是他自己知道今天破例到友人家來便是不鎮定的表示。含著笑,他低聲的問:「老人們都在家吧?」 「請吧!錢伯父!」瑞宣閃開了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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