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錢家的院子不大,而滿種著花。祁老人的花苗花種就有許多是由這裡得來的。錢老先生的屋裡,除了鮮花,便是舊書與破字畫。他的每天的工作便是澆花,看書,畫畫,和吟詩。到特別高興的時候,他才喝兩盅自己泡的茵陳酒。錢老先生是個詩人。他的詩不給別人看,而只供他自己吟味。他的生活是按照著他的理想安排的,並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他有時候挨餓,挨餓他也不出一聲。他的大少爺在中學教幾點鐘書,在趣味上也頗有父風。二少爺是這一家中最沒有詩意的,他開駛汽車。

  錢老先生決不反對兒子去開汽車,而只不喜聞兒子身上的汽油味;因此,二少爺不大回家來,雖然並沒有因汽油味和父親犯了什麼意見。至於錢家的婦女,她們並不是因為男子專制而不出大門,而倒是為了服裝太舊,自慚形穢。錢先生與兒子絕對不是肯壓迫任何人的人,可是他們的金錢能力與生活的趣味使他們毫不注意到服裝上來,於是家中的婦女也就只好深藏簡出的不出去多暴露自己的缺陷。

  在祁老人與錢先生的交往中,祁老人老來看錢先生,而錢先生絕對不到祁家去。假若祁老人帶來一瓶酒,送給錢先生,錢先生必定馬上派兒子送來比一瓶酒貴著兩三倍的一些禮物;他永遠不白受人家的東西。他的手中永遠沒有寬裕過,因為他永遠不算賬,不記帳。有錢他就花掉,沒錢他會愣著想詩。他的大少爺也有這樣的脾氣。他寧可多在家中練習幾點鐘的畫,而不肯去多教幾點鐘的書,增加一點收入。

  論性格,論學識,論趣味,祁老人都沒有和錢先生成為好友的可能。可是,他們居然成了好朋友。在祁老人呢,他,第一,需要個年老的朋友,好有個地方去播放他的陳穀子爛芝麻。第二,他佩服錢老人的學問和人品。在錢先生呢,他一輩子不肯去巴結任何人,但是有願與他來往的,他就不便拒絕。他非常的清高,可並沒有看不起人的惡習氣。假若有人願意來看他,他是個頂和藹可親的人。

  雖然已有五十七八歲,錢默吟先生的頭髮還沒有多少白的。矮個子,相當的胖,一嘴油光水滑的烏牙,他長得那麼厚厚敦敦的可愛。圓臉,大眼睛,常好把眼閉上想事兒。他的語聲永遠很低,可是語氣老是那麼謙恭和氣,教人覺得舒服。他和祁老人談詩,談字畫,祁老人不懂。祁老人對他講重孫子怎麼又出了麻疹,二孫媳怎麼又改燙了飛機頭,錢先生不感趣味。但是,兩個人好象有一種默契:你說,我就聽著;我說,你就聽著。錢默吟教祁老人看畫,祁老人便點頭誇好。

  祁老人報告家中的瑣事,默吟先生便隨時的答以「怎麼好?」「真的嗎?」「對呀!」等等簡單的句子。若實在無詞以答,他也會閉上眼,連連的點頭。到最後,兩個人的談話必然的移轉到養花草上來,而二人都可以滔滔不絕的說下去,也都感到難得的愉快。雖然祁老人對石榴樹的趣味是在多結幾個大石榴,而錢先生是在看花的紅豔與石榴的美麗,可是培植的方法到底是有相互磋磨的必要的。

  暢談了花草以後,錢先生往往留祁老人吃頓簡單的飯,而錢家的婦女也就可以借著機會來和老人談談家長里短——這時節,連錢先生也不能不承認在生活中除了作詩作畫,也還有油鹽醬醋這些問題的。

  瑞宣有時候陪著祖父來上錢家串門兒,有時候也獨自來。當他獨自來的時候,十之八九是和太太或別人鬧了脾氣。他是個能用理智控制自己的人,所以雖然偶爾的動了怒,他也不願大喊大叫的胡鬧。他會一聲不響的溜到錢家去,和錢家父子談一談與家事國事距離很遠的事情,便把胸中的惡氣散盡。

  在錢家而外,祁老人也喜歡錢家對門,門牌二號的李家。在全胡同裡,只有李家的老人與祁老太爺同輩,而且身量只比祁老人矮著不到一寸——這並不是李四爺的身子比祁老人的短這麼些,而是他的背更彎了一點。他的職業的標誌是在他的脖子上的一個很大的肉包。在二三十年前,北平有不少這種脖子上有肉包的人。他們自成一行,專給人們搬家。人家要有貴重的東西,象大磁瓶,座鐘,和楠木或花梨的木器,他們便把它們捆紮好,用一塊窄木板墊在脖子上,而把它們扛了走。他們走得要很穩,脖子上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負重而保險不損壞東西。人們管這一行的人叫作「窩脖兒的」。

  自從有板子車以後,這行的人就漸漸的把「窩」變成了「拉」,而年輕的雖然還吃這一行的飯,脖子上可沒有那個肉包了。李四爺在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很體面,儘管他脖子有肉包,而背也被壓得老早就有點彎。現在,他的年紀已與祁老人不相上下,可是長臉上還沒有多少皺紋,眼睛還不花,一笑的時候,他的眼與牙都放出光來,使人還能看出一點他年輕時的漂亮。

  二號的院子裡住著三家人,房子可是李四爺的。祁老人的喜歡李四爺,倒不是因為李四爺不是個無產無業的遊民,而是因為李四爺的為人好。在他的職業上,他永遠極盡心,而且要錢特別克己;有時候他給窮鄰居搬家,便只要個飯錢,而不提工資。在職業以外,特別是在有了災難的時節,他永遠自動的給大家服務。例如:地方上有了兵變或兵災,他總是冒險的頂著槍子兒去到大街上探聽消息,而後回來報告給大家應當怎樣準備。城門要關閉了,他便在大槐樹下喊兩聲:「要關城了!趕緊預備點糧食呀!」及至災難過去,城門又開了,他便又去喊:「太平沒事啦,放心吧!」

  祁老人雖然以這一帶的老人星自居,可是從給大家服務上來說,他自愧不如李四爺。所以,從年紀上和從品德上說,他沒法不尊敬李四爺。雖然李家的少爺也是「窩脖兒的」,雖然李家院子是個又髒又亂的小雜院。兩個老人若在大槐樹下相遇而立定了,兩家的晚輩便必定趕快的拿出凳子來,因為他們曉得兩個老人的談話多數是由五六十年前說起,而至少須花費一兩鐘頭的。

  李四爺的緊鄰四號,和祁老人的緊鄰六號都也是小雜院。四號住著剃頭匠孫七夫婦;馬老寡婦與她的外孫子,外孫以沿街去叫:「轉盤的話匣子」為業;和拉洋車的小崔——除了拉車,還常打他的老婆。六號也是雜院,而人們的職業較比四號的略高一級:北房裡住著丁約翰,信基督教,在東交民巷的「英國府」作擺台的。北耳房住著棚匠劉師傅夫婦,劉師傅在給人家搭棚而外,還會練拳和耍「獅子」。東屋住著小文夫婦,都會唱戲,表面上是玩票,而暗中拿「黑杵」①。

  【①黑,指私下或暗地裡;杵音諧「楮」,指錢幣。黑杵是指從前戲班中票友暗中受取戲分的酬勞。】

  對四號與六號的人們,祁老人永遠保持著不即不離的態度,有事就量力相助,無事便各不相擾。李四爺可就不然了,他對誰都願意幫忙,不但四號與六號的人們都是他的朋友,就連七號——祁老人所不喜歡的大雜院——也常常的受到他的協助。不過,連這樣,李四爺還時常遭受李四媽的指摘與責駡。李四媽,滿頭白髮,一對大近視眼,幾乎沒有一天不罵那個「老東西」的。她的責駡,多數是她以為李四爺對朋友們還沒有盡心盡力的幫忙,而這種責駡也便成為李四爺的見義勇為的一種督促。

  全胡同裡的孩子,不管長得多麼醜,身上有多麼髒臭,都是李四媽的「寶貝兒」。對於成年人,李四媽雖然不好意思叫出來,而心中以為他們和她們都應該是她的「大寶貝兒」。她的眼看不清誰醜誰俊,她的心也不辨貧富老幼;她以為一切苦人都可憐可愛,都需要他們老夫婦的幫忙。因此,胡同裡的人有時候對祁老人不能不敬而遠之,而對李老夫婦便永遠熱誠的愛戴;他們有什麼委屈都去向李四媽陳訴,李四媽便馬上督促李四爺去幫忙,而且李四媽的同情的眼淚是既真誠而又豐富的。

  夾在錢家與祁家中間的三號是祁老人的眼中釘。在祁家的房還沒有翻修以前,三號是小羊圈裡最體面的房。就是在祁家院子重修以後,論格局也還不及三號的款式像樣。第一,三號門外,在老槐下面有一座影壁,粉刷得黑是黑,白是白,中間油好了二尺見方的大紅福字。祁家門外,就沒有影壁,全胡同裡的人家都沒有影壁!第二,論門樓,三號的是清水脊,而祁家的是花牆子。第三,三號是整整齊齊的四合房,院子裡方磚墁地。第四,三號每到夏天,院中必由六號的劉師傅給搭起新席子的涼棚,而祁家的陰涼兒只仗著兩株樹影兒不大的棗樹供給。祁老人沒法不嫉妒!

  論生活方式,祁老人更感到精神上的壓迫與反感。三號的主人,冠曉荷,有兩位太太,而二太太是唱奉天大鼓的,曾經紅過一時的,尤桐芳。冠先生已經五十多歲,和祁天佑的年紀仿上仿下,可是看起來還象三十多歲的人,而且比三十多歲的人還漂亮。冠先生每天必定刮臉,十天准理一次發,白頭發有一根拔一根。他的衣服,無論是中服還是西裝,都盡可能的用最好的料子;即使料子不頂好,也要做得最時樣最合適。小個子,小長臉,小手小腳,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小,而都長得勻稱。勻稱的五官四肢,加上美妙的身段,和最款式的服裝,他頗象一個華麗光滑的玻璃珠兒。他的人雖小,而氣派很大,平日交結的都是名士與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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