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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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剛才跟我講了好大半天,說咱們要再不打日本,連北平都要保不住!」小順兒的媽說得很快,可是也很清楚。「說的時候,他把臉都氣紅了,又是搓拳,又是磨掌的!我就直勸他,反正咱們姓祁的人沒得罪東洋人,他們一定不能欺侮到咱們頭上來!我是好意這麼跟他說,好教他消消氣;喝,哪知道他跟我瞪了眼,好象我和日本人串通一氣似的!我不敢再言語了,他氣哼哼的扯起妞子就出去了!您瞧,我招了誰啦?」 老人楞了一小會兒,然後感慨著說:「我很不放心小三兒,怕他早晚要惹出禍來!」 正說到這裡,院裡小順兒撒嬌的喊著:「爺爺!爺爺!你回來啦?給我買桃子來沒有?怎麼,沒有?連一個也沒有?爺爺你真沒出息!」 小順兒的媽在屋中答了言:「順兒!不准和爺爺訕臉!再胡說,我就打你去!」 小順兒不再出聲,爺爺走了進來。小順兒的媽趕緊去倒茶。爺爺(祁天佑)是位五十多歲的黑鬍子小老頭兒。中等身材,相當的富泰,圓臉,重眉毛,大眼睛,頭髮和鬍子都很重很黑,很配作個體面的鋪店的掌櫃的——事實上,他現在確是一家三間門面的布鋪掌櫃。他的腳步很重,每走一步,他的臉上的肉就顫動一下。作慣了生意,他的臉上永遠是一團和氣,鼻子上幾乎老擰起一旋笑紋。今天,他的神氣可有些不對。他還要勉強的笑,可是眼睛裡並沒有笑時那點光,鼻子上的一旋笑紋也好象不能擰緊;笑的時候,他幾乎不敢大大方方的抬起頭來。 「怎樣?老大!」祁老太爺用手指輕輕的抓著白鬍子,就手兒看了看兒子的黑鬍子,心中不知怎的有點不安似的。 黑鬍子小老頭很不自然的坐下,好象白鬍子老頭給了他一些什麼精神上的壓迫。看了父親一眼,他低下頭去,低聲的說: 「時局不大好呢!」 「打得起來嗎?」小順兒的媽以長媳的資格大膽的問。「人心很不安呢!」 祁老人慢慢的立起來:「小順兒的媽,把頂大門的破缸預備好!」 §二 祁家的房子坐落在西城護國寺附近的「小羊圈」。說不定,這個地方在當初或者真是個羊圈,因為它不象一般的北平的胡同那樣直直的,或略微有一兩個彎兒,而是頗象一個葫蘆。通到西大街去的是葫蘆的嘴和脖子,很細很長,而且很髒。葫蘆的嘴是那麼窄小,人們若不留心細找,或向郵差打聽,便很容易忽略過去。進了葫蘆脖子,看見了牆根堆著的垃圾,你才敢放膽往裡面走,象哥侖布看到海上有漂浮著的東西才敢更向前進那樣。 走了幾十步,忽然眼一明,你看見了葫蘆的胸:一個東西有四十步,南北有三十步長的圓圈,中間有兩棵大槐樹,四圍有六七家人家。再往前走,又是一個小巷——葫蘆的腰。穿過「腰」,又是一塊空地,比「胸」大著兩三倍,這便是葫蘆肚兒了。「胸」和「肚」大概就是羊圈吧?這還待歷史家去考查一番,而後才能斷定。 祁家的房便是在葫蘆胸裡。街門朝西,斜對著一棵大槐樹。在當初,祁老人選購房子的時候,房子的地位決定了他的去取。他愛這個地方。胡同口是那麼狹窄不惹人注意,使他覺到安全;而葫蘆胸裡有六七家人家,又使他覺到溫暖。門外呢,兩株大槐下可供孩子們玩耍,既無車馬,又有槐豆槐花與槐蟲可以當作兒童的玩具。同時,地點雖是陋巷,而西通大街,背後是護國寺——每逢七八兩日有廟會——買東西不算不方便。所以,他決定買下那所房。 房子的本身可不很高明。第一,它沒有格局。院子是東西長而南北短的一個長條,所以南北房不能相對;假若相對起來,院子便被擠成一條縫,而頗象輪船上房艙中間的走道了。南房兩間,因此,是緊靠著街門,而北房五間面對著南院牆。兩間東房是院子的東盡頭;東房北邊有塊小空地,是廁所。南院牆外是一家老香燭店的曬佛香的場院,有幾株柳樹。幸而有這幾株樹,否則祁家的南牆外便什麼也沒有,倒好象是火車站上的房子,出了門便是野地了。第二,房子蓋得不甚結實。除了北房的木料還說得過去,其餘的簡直沒有值得誇讚的地方。在祁老人手裡,南房的山牆與東房的後牆便塌倒過兩次以上,而界牆的——都是碎磚頭砌的——坍倒是每年雨季所必不能免的。院中是一墁土地,沒有甬路;每逢雨季,院中的存水就能有一尺多深,出入都須打赤腳。 祁老人可是十分喜愛這所房。主要的原因是,這是他自己置買的產業,不論格局與建築怎樣不好,也值得自傲。其次,自從他有了這所房,他的人口便有增無減,到今天已是四世同堂!這裡的風水一定是很好!在長孫瑞宣結婚的時候,全部房屋都徹底的翻蓋了一次。這次是祁天佑出的力——他想把父親置買的產業變成一座足以傳世的堡壘,好上足以對得起老人,下對得起兒孫。木料糟了的一概撤換,碎磚都換上整磚,而且見木頭的地方全上了油漆。經這一修改,這所房子雖然在格局上仍然有欠體面,可是在實質上卻成了小羊圈數一數二的好房子。 祁老人看著新房,滿意的歎了口氣。到他作過六十整壽,決定退休以後,他的勞作便都放在美化這所院子上。在南牆根,他逐漸的給種上秋海棠,玉簪花,繡球,和虎耳草。院中間,他養著四大盆石榴,兩盆夾竹桃,和許多不須費力而能開花的小植物。在南房前面,他還種了兩株棗樹,一株結的是大白棗,一株結的是甜酸的「蓮蓬子兒」。 看著自己的房,自己的兒孫,和手植的花草,祁老人覺得自己的一世勞碌並沒有虛擲。北平城是不朽之城,他的房子也是永世不朽的房子。 現在,天佑老夫婦帶著小順兒住南屋。五間北房呢,中間作客廳;客廳裡東西各有一個小門,通到瑞宣與瑞豐的臥室;盡東頭的和盡西頭的一間,都另開屋門,東頭是瑞全的,西頭是祁老太爺的臥室。東屋作廚房,並堆存糧米,煤球,柴火;冬天,也收藏石榴樹和夾竹桃什麼的。當初,在他買過這所房子來的時候,他須把東屋和南屋都租出去,才能顯著院內不太空虛;今天,他自己的兒孫都快住不下了。屋子都住滿了自家的人,老者的心裡也就充滿了歡喜。他象一株老樹,在院裡生滿了枝條,每一條枝上的花葉都是由他生出去的! 在胡同裡,他也感到得意。四五十年來,他老住在這裡,而鄰居們總是今天搬來,明天搬走,能一氣住到十年二十年的就少少的。他們生,他們死,他們興旺,他們衰落,只有祁老人獨自在這裡生了根。因家道興旺而離開這陋巷的,他不去巴結;因家道衰落而連這陋巷也住不下去的,他也無力去救濟;他只知道自己老在這裡不動,漸漸的變成全胡同的老太爺。新搬來的人家,必定先到他這裡來拜街坊;鄰居有婚喪事設宴,他必坐首席;他是這一帶的老人星,代表著人口昌旺,與家道興隆! 在得意裡,他可不敢妄想。他只希望能在自己的長條院子裡搭起喜棚,慶祝八十整壽。八十歲以後的事,他不願去想;假若老天教他活下去呢,很好;老天若收回他去呢,他閉眼就走,教子孫們穿著白孝把他送出城門去!在葫蘆胸裡,路西有一個門,已經堵死。路南有兩個門,都是清水脊門樓,房子相當的整齊。路北有兩個門,院子都不大,可都住著三四家人家。假若路南是貴人區,路北便是貧民區。路東有三個門,盡南頭的便是祁宅。 與祁家一牆之隔的院子也是個長條兒,住著三家子人。再過去,還有一家,裡外兩個院子,有二十多間房,住著至少有七八家子,而且人品很不齊。這可以算作個大雜院。祁老太爺不大看得起這個院子,所以拿那院子的人並不當作街坊看待;為掩飾真正的理由,他總說那個院子只有少一半在「胸」裡,而多一半在葫蘆腰裡,所以不能算作近鄰,倒好象「胸」與「腰」相隔有十幾裡路似的。 把大雜院除外,祁老人對其餘的五個院子的看待也有等級。最被他重視的是由西數第一個——門牌一號——路南的門。這個門裡住著一家姓錢的,他們搬走過一次,可是不久又搬了回來,前後在這裡已住過十五六年。錢老夫婦和天佑同輩,他的兩個少爺都和瑞宣同過學。現在,大少爺已結了婚,二少爺也定了婚而還未娶。在一般人眼中,錢家的人都有點奇怪。他們對人,無論是誰,都極有禮貌,可是也都保持著個相當的距離,好象對誰都看得起,又都看不起。他們一家人的服裝都永遠落後十年,或二十年,到如今,錢老先生到冬天還戴紅呢子大風帽。他家的婦女似乎永遠不出大門一步;遇必要的時候,她們必須在門口買點針線或青菜什麼的,也只把門開開一點縫子,仿佛怕走漏了門中什麼秘密似的。他們的男人雖然也和別家的一樣出來進去,可是他們的行動都象極留著神,好使別人莫測高深。 錢老先生沒有作事,很少出門;只有在他臉上有點酒意的時候,才穿著古老的衣服在門口立一會兒,仰頭看著槐花,或向兒童們笑一笑。他們的家境如何?他們有什麼人生的樂趣?有什麼生活上的痛苦?都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院子裡幾乎永遠沒有任何響動。遇上胡同裡有什麼娶親的,出殯的,或是來了跑旱船或耍猴子的,大家都出來看看熱鬧,只有錢家的門照舊關得嚴嚴的。他們不像是過日子,而倒象終年的躲債或避難呢。 在全胡同裡,只有祁老人和瑞宣常到錢家來,知道一些錢家的「秘密」。其實,錢家並沒有什麼秘密。祁老人心中很明白這個,但是不願對別人說。這樣,他就仿佛有一種替錢家保守秘密的責任似的,而增高了自己的身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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