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離婚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10-4

  老李心中堵得慌。一個女人可以毀一個,或者不止一個,男子。同樣的,男人毀了多少婦女?不僅是男女個人的問題,不是,婚姻這個東西必是有毛病。解決不了這樣大的問題,只好替自己和丁二爺傷心。丁二爺不那樣討厭了。世上原沒討厭的人,生活的過程使大家不快活,不快活自然顯著討厭:大概是這麼回事,他想。假如丁二爺娶了李太太,假如自己娶了——就說馬少奶奶吧,大概兩人的生活會是另一個樣子?可也許更壞,誰知道!他上了天橋,沒看見一個討厭的人,可是覺得人人心的深處藏著些苦楚。說書的,賣藝的,唱蹦蹦戲的,吆喝零碎布頭的,心中一定都有苦處。或者那聽書看戲捧角的人中有些是快活的。可是那種快活必是自私的,家有幾個錢,有個滿意的老婆,都足以使他們快活,快活得狹小,沒意義,象臭土堆上偶爾有幾根綠草,既然不足以代表春天,而且根子紮在臭土堆上,用人生的苦痛、煩惱、不平堆起來的。

  回到家中,孩子們已鑽了被窩。太太沒盤問他,臉上可是帶著得意的神氣。

  李太太確是覺著得意,指槐罵柳的卷了馬少奶奶一頓,馬少奶奶連個大氣也沒出:理直的氣壯,馬少奶奶的理不直,怎能氣壯?李太太越想越合理。丈夫回來了,鼻子耳朵都凍得通紅,神氣也不正,都是馬家的小娘們的錯兒!丈夫就是有錯也可以原諒:那個小不要臉的是壞東西。對丈夫不要說穿,只須眼睛長在他身上,不要叫那個小壞東西得手。況且已經罵了她一頓,她一時也未必敢怎樣。保護丈夫是李太太唯一的責任。她想得頭頭是道,仿佛已經征服了磚塔胡同和西四牌樓一帶。對丈夫,所以,得拿出老大姐的氣派,既不盤問上哪兒去了一天,並且臉上掛出歡迎他回來的神氣:叫他自己去想!

  老李以為太太的得意是由於和丁二爺談得投緣。由她去。可是太太要跟了丁二爺去,自己該怎樣呢?誰知道!丁二是可憐的廢物。

  李太太急於要知道的是馬少奶奶有什麼表示。設若她們在院中遇見,而馬少奶奶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便有點麻煩。決不怕她,不過既然住著人家的房子,萬一鬧大發了,叫人家攆著搬家,事兒便鬧明,而自己就得面對面和丈夫見個勝負。雖說丈夫也沒什麼可怕的,可是男人的脾氣究竟是暴的,為這個事挨頓打,那才合不著呢!李太太不怕;稍有點發慌。不該為嘴皮子舒服而惹下是非。再說捉姦要雙;哪能只憑一個紅蘿蔔?就是捉姦要雙的話,也還沒有聽說過當媳婦的一刀兩個把丈夫和野娘們一齊殺死!哪個男人是老實的?可是誰殺了丈夫不是謀害親夫?越想越繞不過花兒來,一夜沒有睡好,兩次夢見野狗把年糕偷了走。

  第二天,她很想和馬少奶奶打個對面。正趕上天很冷,馬少奶奶似乎有不出屋門的意思;李太太自己也忙著預備年菜,一時離不開廚房。蒸上饅頭之際,忽然有了主意:「英,上東屋看看大嬸去。」

  「昨兒不是媽不准我再去嗎?」黑小子的記憶力還不壞。

  「那是跟你說著玩呢;你去吧。」

  「菱也去!」她早就想上東屋去。

  「都去吧!英,好好拉著菱。」

  兩位小天使在東屋玩了有一刻來鐘,李太太在屋門口叫,「英啊,該家來吧,別緊自給大嬸添亂,大年底下的!」

  「再玩一會兒!」英喊。

  「家來吧,啊?」李太太急於聽聽馬少奶奶的語氣。

  「在這兒玩吧,我不忙。」馬少奶奶非常的和氣。

  「吃過了飯,大妹妹?」李太太要細細的化驗化驗。

  「吃過了,您也吃了吧?」非常的和藹,好聽。

  一塊石頭落了地:「莫非她昨天沒聽見?」李太太心裡說。然後大聲的:「你們都好好的,不許和大嬸訕臉,聽見沒有?」

  看著蒸鍋的熱氣,李太太心裡那塊小石頭又飛來了。「她不能沒聽見。也許是裝蒜呢,嘴兒甜甘心裡辣!也許是真不敢惹我!本來是她不對,就是抓破了臉鬧起來,也是她丟人。二十來歲的小媳婦,沒事兒上街坊屋裡去找男人!」這麼一想,心中安頓下去,完全勝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