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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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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年底末一次護國寺廟會。風不小,老李想,廟上人必不多,或者能買到些便宜花草什麼的。買些水仙,或是兩盆梅花,好減少些屋中的俗氣。所謂俗氣,似乎是指著太太而言,也許是說張大嫂送來的那副對聯,未便分明的指定。 廟上人並不少,東西當然不能賤賣。老李納悶,人們對過年為什麼這樣熱心。大姑娘,小媳婦,痰喘咳嗽的老頭子,都很勇敢的出來進去,有些個並不買東西,仿佛專為來喝風、受凍、吃土、看大姑娘。生命大概是無聊,老李想,不然——剛想到這兒,他幾乎要不承認他是醒著了,離他不遠,正在磁器攤旁,馬少奶奶!他的臉忽然的一下熱起來。 「走哇,大年底下的,別發呆呀!」一個又糟又倔的老頭子推了老李一把。 他機械的往前挪了兩步,不敢向她走去,又願走過去。他硬著膽子,迷迷糊糊,假裝對他自己不負責任的,向她走了去。怕他自己的膽氣降低,又怕她抽身走開,把怕別的事的顧慮都壓下去。不管一切了,去,去,鼓舞著自己!別走,心中對她禱告著!今天就是今天了,打開一切顧忌,作個也還敢自由一下的人! 她仿佛是等著他呢,象一枝桃花等著個春鶯。全世界都沒有風,沒有冷氣,沒有苦悶了,老冷覺得,只有兩顆向一處擰繞的心。他們誰也沒說什麼,一同往廟外走。老李的心跳得很厲害,生命的根源似乎起了顫動,在她的身旁走!她低著頭,可是腰兒挺著,最好看的一雙腿腕輕移,肩圓圓的微微前後的動,溫美的抵抗著輕視著一切。 他們並沒有商議,進了寶禪寺街,比大街上清靜一些。老李不敢說話——一半是話太多,不能決定先說哪一句;一半是不肯打破這種甜美的相對無語。 可是她說了話:「李大哥,」她的眼向前看著,臉上沒有一點笑意。「以後你,啊,咱們,彼此要回避著點。我真不願說,您知道大嫂子罵了我一頓嗎?」 「她——」 「是不是!」她還板著臉,「設若你為這個和她吵架,我就不說了!」 「我不吵架,敢起誓!她為什麼罵你?」 「那個紅蘿蔔。好啦,事情說明了,以後我們——嘔,我要雇車了。」 「等等!告訴我一件事,為什麼你的娘家不要你了?」 她開始笑了笑。「我一氣都說了,好不好?『他』是我的家庭教師,給我補習英文算術,因為我考了兩次中學都沒考上。後來我跟他跑出來,所以家裡不准我再回去。其實,央告央告父母,也沒有什麼完不了的事,不過,求情,不幹!婆母對我很好,也不願離開她。沒什麼!」她好似是趕著說,唯恐老李插嘴。說完,她緊了緊頭紗,向前趕了幾步,「我雇車回去了。」她加緊的走,胸更挺得直了些。忽然回過頭來,「別吵架!」 她雇上了車。世界依然是個黑冷多風。老李整個的一個好夢打得粉碎!他以為這是浪漫史的開始;她告訴他的是平凡而沒有任何色彩的話。她沒拿他當個愛人,而是老大姐似的來教訓他,拒絕他。她浪漫過,她認為老李是不宜於浪漫的人,老李是廢物,是為個科員的笨老婆兒活著的——別吵架!一枝桃花等著春鶯?一隻溫美的鴿兒躲避著老鷹!老李的羞愧勝過了失望。失望中還可以有希望;自慚,除了移怒於人,只能詛咒自己速死。在廟中用了多少力量才敢走向她去,結果,最沒起色的一塊破瓦把自己打倒在糞堆上。恨她便是移怒,老李不肯這樣辦;只好恨自己吧!自己一定是個平庸恰好到了家的人——平庸得出奇也能引人注意,沒人注意老李。就是丁二爺大概也比我強,他想。不敢浪漫,不敢浪漫,自己約束了這麼些年了;及至敢冒險了,心確是跳了——只為是丟人!兩顆心往一處擰繞?誰和你擰繞?老李的頭碰在電線杆上,才知道是走錯了路。 再說,太太竟自敢罵人,她也比我強!她的壞招數也許就是馬少奶奶給的,而馬少奶奶是商鞅制法,自作自受。可是這個小婦人不去反抵,而來警告我;她也許是好意——為維持我的尊嚴。臭科員,老李——他叫著自己——你這一輩子只是個臭科員,張大哥與馬少奶奶都可憐你,善意的,慘酷而善意的,想維持你。你只在人們的憐憫中活著,掙點薪水,穿身洋服,臉上不准掛一點血色,目不旁視,以至於死!老李想上城外,跳了冰窟窿;可是身不由己的走回家去。別吵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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