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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7-2

  張大哥對於兒子的希望不大——北平人對兒子的希望都不大——只盼他成為下得去的,有模有樣的,有一官半職的,有家室的,一個中等人。科長就稍嫌過了點勁,中學的教職員又嫌低一點;局子裡的科員,稅關上的辦事員,縣衙門的收發主任——最遠的是通縣——恰好不高不低的正合適。大學——不管什麼樣的大學——畢業,而後鬧個科員,名利兼收,理想的兒子。作事不要太認真,交際可得廣一些,家中有個賢內助——最好是老派家庭的,認識些個字,胖胖的,會生白胖小子。天真的大學資格,是一定可以拿到手的,即使是旁聽生,到時候也得來張文憑,有人情什麼事也可辦到。畢業後的事情,有張大哥在,不難:教育局,公安局,市政局,全有人。

  婚姻是個難題。張大哥這四五年來最發愁的就是這件事。自己當了半輩子媒人,要是自己娶個窩窩頭樣的兒媳婦,那才叫一跤摔到西山去呢!不過這還是就女的一方面說,張大哥難道還找不到個合適的大姑娘?天真是塊心病。天真的學業,雖然五次沒考上中學是因為人情沒托到家,可是張大哥心中也不能不打鼓。天真的那筆字,那路白話夾白字的文章,張大哥未免寒心。別的都不要緊,作科員總得有筆拿得出手的字與文章。自然洋文好也能作科員科長,可是天真的洋文大概連白字也寫不出幾個。人情是得托,本事也得多少有一點,張大哥還不是一省的主席,能叫個大字不識的人作縣知事。這是塊病。萬一天真真不行,就滿打找住理想的兒媳婦,又怎樣呢?

  還有,天真的行為也來得奇。說他是革命党,屈心;不是,他又一點沒規矩,沒准稿子。說他硬,他只買冰鞋而不敢去滑冰,怕摔了後腦海。說他軟,他敢向爸爸立愣眼睛。說他糊塗,他很明白;說他明白,他又胡塗。張大哥沒有法子把兒子分到哪種哪類中去,換句話說,天真在他的天平上忽高忽低,沒有准分兩。心病,沒法對外人說;知子莫如父,而今父親竟自不明白兒子!

  天平已經有一端忽上忽下,怎叫那一端不低昂不定?沒法給兒子定親,天下還有比這再難堪的事沒有?不給他定婚,萬一他……張大哥把兩隻眼一齊閉上了!

  提到財產,張大哥自從二十三歲進衙門,到如今已作了二十七八年的事,錢,沒剩下多少,雖然事情老沒斷過,手頭看著也老象富裕。手頭看著富裕,正是不能剩錢的原因。架子。架子支到那塊是沒法省錢的。誠然,他沒有亂仍過一個小銅子,張大嫂沒錯花過一百錢,可是一頓涮羊肉就是五六塊。要請客——作科員能不請客嗎?——就得連香菜老醋都買頂好鮮頂高的。自然五六塊一噸火鍋比十二塊一桌菜——連酒飯車前和小帳就得二十來塊的——省得多了,可是五六塊到底是五六塊,況且架不住常吃。兒女的教育費是一大宗,兒女又都不是省錢的材料。人情來往又是一大宗,況且張大哥是以出份子趕分子為榮的。他那年辦四十整壽的時候,整整進了一千號人情,這是個體面,絕大的體面,可是不照樣給人家送禮,怎能到時候有一千號的收入?

  北平人的財產觀念是有房產。開鋪子是山東山西——現在添上了廣東老——人們的事。地畝限於祖產和祖墳。買空賣空太不保險。上萬國儲金是個道兒,可是也不一定可靠。只有吃瓦片是條安全的路。張大哥有三處小房,連自己住的那處在內。當個科員能置買三處小房,才他的同事的眼中,這不亞於一個奇跡。

  天真以為父親是個財主。對秀真提到父親的時候,他的頭一歪——「那個資本老頭」。他不知道父親有多少錢,也不探問。父親不給錢,他希望「共產」。父親給錢,他希望別共了父親的產,好留著給他一個人花。錢到是手,他花三四塊理個發,論半打吃冰激淩,以十個為起碼吃桔子,因為聽說外國的青年全愛吃冰激淩與水果。這些經常費外,還有不言不語,先斬後奏的臨時費;先買了東西,而後硬往家裡送賬條;資本老頭沒法不代償,這叫作不流血的「共產」法。

  女兒也是塊心病,不過沒有兒子的那樣大。女兒生就是賠錢貨,從洗三那天起已大定注意為她賠錢,賠上二十年,大發她出嫁,出嫁之後還許回娘家來掉眼淚。這是誰也沒辦法的事。老天爺賞給誰女兒,誰就得唱出義務戲。指著女兒發財是混賬話,張大哥不能出售女兒,可是憑良心說,義務戲誰也是捏著鼻子唱。到底是兒子,只要不是馬蜂兒子。天真是不是馬蜂兒子?誰敢斷定!

  天真回來的那天,資本老頭一夜沒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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