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離婚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第七

  ◇7-1

  張大哥的「心病」回了家。這塊心病的另一名稱是張天真。暑假寒假的前四五個星期,心病先生一定回家,他所在的學校永遠沒有考試——只考過一次,剛一發卷子,校長的腦袋不知怎麼由頂上飛起,至今沒有下落。

  天真從入小學到現在,父親給他托過多少次人情,請過多少回客,已經無法計算。張大哥愛兒子的至誠與禮貌的周到,使託人情和請客變成一種藝術。在入小學第一年的時候,張大哥便托校長的親戚去給報名,因為這麼辦官樣一些,即使小學的入學測驗不過是那麼一回事。入學那天,他親自領著天真拜見校長教員,連看門的校役都接了他五角錢。考中學的時候,錢花得特別的多。考了五處都沒考上,雖然五處的校長和重要的教職員都吃了他的飯,而且有兩處是校長太太親手給報名的,五處的失敗使他看清——人情到底沒托到家。所以在第六回投考的時候,他把教育局中學科科長懇求得直落淚,結果天真的總分數差著許多,由科長親自到學校去給短多少補多少,以至於天真很驚異的納悶這回怎會及了格,而且詛咒命運不佳,又得上學。入大學的時候——不,沒多少人准知道天真是正式生還是旁聽生;張大哥承認人情是托到了家,不然,天真怎會在大學讀書?

  天真漂亮,空洞,看不起窮人,錢老是不夠花,沒錢的時候也偶爾上半點鐘課。漂亮:高鼻子,大眼睛,腮向下溜著點,板著臉笑,所以似笑非笑,到沒要笑而笑的時候,專為展列口中的白牙。一舉一動沒有不象電影明星的,約翰巴裡穆爾是聖人,是上帝。頭髮分得講究,不出門時永戴著壓發的小帽墊。東交民巷俄國理髮館去理髮,因為不會說英語,被白俄看不起;給了一塊五的小帳,第二次再去,白俄敢情也說中國話,而且說得不錯。高身量,細腰,長腿,穿衣服。愛「看」跳舞,假裝有理想,皺著眉照鏡子,整天吃蜜柑。拿著冰鞋上東安市場,穿上運動衣睡覺。每天看三份小報,不知道國事,專記影戲園的廣告。非常的和藹,對於女的;也好生個悶氣,對於父親。

  回家了,就是討厭回家,而又不得不回家來。學校罷了課,不曉得為什麼,自然不便參加任何團體的開會與工作。上天津或上海吧,手裡又不那麼富裕,況且膽子又小,只好回家,雖然十二分不痛快。第一個討厭的是父親,第二個是家中的硬木椅子,封建制度的徽幟。母親無所謂。幸而書房裡有地毯,可以隨便燒幾個窟窿,往痰盂裡扔煙捲頭太費事。

  張大嫂對天真有點怕,母親對長子理當如是,況且是這麼個漂亮,新式呂洞賓似的大兒子。兒子回來了,當然給弄點好吃的。問兒子,兒子不說,只板著臉一笑,無所謂。自己設計吧,又怕不合兒子的口味,兒子是不好伺候的,因為兒子比爸爸又維新著十幾倍。高高興興的給預備上雞湯煮混沌,兒子出去沒回來吃飯。

  張大嫂一邊刷洗傢伙,一邊落淚,還不敢叫丈夫看見,收拾完了站在爐前烤幹兩個濕眼睛。兒子十二點還沒回來,媽媽當然該等著門。

  一點半,兒子回來了。「喝,媽,幹嗎還等著我呢?」露了露白牙。

  「你看,我不等門,你跳牆進來呀?」

  「好了,媽,趕明兒不用再等我。」

  「你不餓呀?」媽媽看著兒子的耳朵凍得象兩片山查糕,「老穿這洋衣裳,多麼薄薄啊!」

  「不餓,也不冷——裡邊有絨緊子。媽,來看看,絨有多麼厚!」兒子對媽媽有時候就得寬大一些,象逗小孩似的逗逗。

  「可不是,真厚!」

  「二十六塊呢,賬還沒還;地道英國貨!」

  「不去看看爸爸?他還沒看見你呢!」媽媽眼中帶著懇求的神氣。

  「明天再說,他准得睡了。」

  「叫醒他也不要緊呀,他明天起得早,出去得早,你又不定睡到什麼時候。」

  「算了吧,明天早早起。」兒子對著鏡子向後抹撒頭髮,光潤得象個漆光的檳榔杓兒。「媽,睡去吧。」

  媽媽歎了口氣,去睡。

  兒子戴著小帽墊,坐在床邊上哼唧著一對愛的鳥,一邊剝蜜柑,順著果汁的甜美,板著臉一笑,想像著自己像巴裡穆爾。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