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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7-3

  天真的特點:懶,懦。

  和媽媽定好第二天早起:爸爸上了衙門,他還正作著最好的那個夢呢。十點半才起來,媽媽特意給定下的豆漿,買下頂小頂脆的油炸圈兒,洋白糖——又怕兒子不愛喝甜漿,另備下一碟老天義的八寶醬菜。兒子起來了,由打哈欠到擦完雪花膏,一點四十分鐘的工夫。

  媽媽去收拾屋子,爸爸是資本老頭,媽媽是奴隸。天真常想到共爸爸的產,永遠沒想到釋放奴隸媽媽。沒人能信這是那麼漂亮人的臥室:被子一半在地上,煙捲頭——都是自行燒盡的——把茶碟燒了好幾道黃油印,地上扔滿了報紙,報紙上扔著桔子皮,木梳,大刷子,小刷子。枕頭上放著篦子,拖鞋上躺著生髮油瓶。茶碗裡有幾個桔子核。換下的的襪子在痰盂裡練習游泳。媽媽皺了眉。天真是地道出淤泥而不染,和街坊家王二嫂正是一對兒。王二嫂的被子能整片往下掉泥,鍋蓋上清理得下來一斤肥料,可是一出門,臉擦得象個銀娃娃,衣裳象些嫩蓮花瓣兒。自腕以上,自項而下,皆泥也。媽媽最不佩服王二嫂,可是恰好有這麼個兒子。

  可是媽媽聞著兒子睡衣上的汗味,手絹上的香水與煙捲味,仿佛得到些安慰。這麼大,這麼魁梧,而又大妞兒似的兒子!媽媽抱著枕頭,想了半天女兒。女兒的小蘋果臉,那一笑!媽媽的眉頭散開了,看滿地的亂七八糟都有些意思。只盼娶一個漂漂亮亮的兒媳婦,可不要王二嫂那樣的。

  媽媽收拾完了,兒子已早把豆漿等吃了個淨盡。

  「媽,老頭這幾天手裡怎樣?」天真手插在褲袋裡,挺著胸,眼看著棚,腳尖往前欠,很象電影明星。

  「又要錢?」媽媽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

  「不是;得作一身禮服;我自己不要錢。有個朋友下禮拜結婚,請我作伴郎,得穿禮服。」

  「也得二三十塊吧?」

  天真笑了,板著臉,肩頭往上端,「別叫一百聽見,這還是常禮服。」

  「那——和爸爸說去吧。據我想,為別人的事不便——」

  「不能就穿一回不是?!」

  「你自己說去吧!」

  媽媽不肯負責,兒子更不願意和爸爸去交涉。

  「您和爸爸有交情,給我說說!」兒子忽然發現了媽與爸有交情,牙都露出來。

  「臭小子,我不和他有交情,和誰有——」媽拿笑補足後半句。兒子又露了露牙,繼而一想,媽媽大概是肯代為交涉了,應當把笑擴大一些,張了張嘴,吸進些帶著豆漿味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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