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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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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 ◇6-1 一大蒲包果子,四張風景像片,沒有上款的中堂與對聯,半打小洋襪子,張大嫂全副武裝來看李太太。 在大嫂的眼中,李太太是個頂好,一百成的——鄉下人兒。大嫂對於鄉下人,特別是婦女,十二分的原諒憐恤,而且願盡全力幫助,指導。她由一進門,嘴便開了河,直說得李太太的腦子裡象轉瘋了的留聲機片,只剩了張著嘴大口的咽氣。張大嫂可是並非不真誠,更沒有一點驕傲。對於鄉下婦女這個名詞,她更注意到後一半——婦女。婦女都是婦女。不過「鄉下」這個形容,表示出說話帶口音,一切不在行,可是誠實直爽。這個,只要一經張大嫂指導,鄉下婦女便不久會變成一百成的漂亮小媳婦。這是自信,不是驕傲。 英和菱是一對寶貝。大嫂馬上非認菱作乾女兒不可,也立刻想起家中櫥櫃裡還有一對花漆木碗,連三的抽屜裡——西邊那個——有一個銀鎖,系著一條大紅珠線索子,非認乾女兒不可。現成的木碗與銀鎖,現成的菱,現成的大嫂,為什麼不聯結起來呢。 李太太不知道說什麼好,只露出牙裡,沒露任何意見,心裡怕老李回來不願意。 大嫂看出李太太的難處。「不用管老李,女兒是你養的:來,給乾娘磕頭,菱!」 李太太一想,本來嗎,女兒是自己的,老李反正沒受過生產的苦楚;立刻叫菱磕頭。菱把大拇指放在嘴內,眨巴著眼,想了一會兒;沒想好主意,馬馬虎虎的磕了幾個頭。磕完頭心中似乎清楚了些,不覺得別的,只覺得有點驕傲,至少是應對英驕傲,因為英沒有乾媽,她過去拉住乾媽一個手指。乾媽確是幹的,因為臉上笑得都皺起來,象個烤糊了的蘋果,紅而多皺。 英撅了嘴,要練習練習磕頭,可是沒有機會。大嫂笑著說,「我不要小子,小子淘氣;看我這乾女兒多麼老實。可是,你等著,英,趕明兒我給你說個小媳婦,要轎子娶,還是用汽車?」 「火車娶!」英還沒忘這次由鄉間到北平的火車經驗。用火車娶媳婦自然無須再認乾媽,於是英也不撅嘴了。 因提起小子淘氣,大嫂把天真的歷史,從滿月怎麼辦事,一直到怎麼沒說停當太僕寺街齊家的姑娘,一氣呵成,說得天翻地覆。最後:「告訴你,大妹妹,現在的年頭,養孩子可真不易呀!尤其是男孩子,壞透了!大妹妹,你堤防著點老李,男子從十六到六十六歲,不知哪時就出毛病。看著他,我說,看著他!別多心,大妹妹,您是鄉下人,還不知道大城裡的壞處。多了,無窮無盡;男女都是狐狸精!男的招女的,女的招男的,三言兩語,得,鉤搭上了。咱們這守舊的老娘們,就得對他們留點神!」 李太太似乎早就知道這個,不過沒聽張大嫂說明之前,不敢決定相信,也不敢對老李有什麼佈置。現在聽了大嫂——況且又是菱的乾娘——的一片話,心中另有一個勁兒了。是的,到了北平,她與丈夫是一邊兒大的;老李是一家之主,即使不便否認這點,可是她的眼睛須對這一家之主留點神。但是她只有點頭,並沒發表什麼意見;談作活計與作飯,她是在行的,到大城裡來怎麼管束丈夫,還不便於猛進。況且,焉知張大嫂不是來試探她呢!得留點神,你當是鄉下人就那麼傻瓜呢! 「待兩天再來,我可該走了!家裡撂著一大片事呢!」大嫂並沒立起來:「乾女兒,明兒看乾媽去。記著,堂子胡同九號,堂子胡同——九——號!嘻嘻嘻。」 「堂胡同走奧,」菱一點也不曉得這是什麼怪物。 「吃了晚飯再走吧,大嫂,」李太太早就預備好這句,從頭一天搬來就預備好了。可是忘對張大哥與丁二爺說,招得丈夫直皺眉;這可得到機會找補上了。 「改日,改日,家裡事多著呢。我可該走了!」大嫂又喝了碗茶。 最後,大嫂立起來,「幹姑娘,過兩天乾娘給送木碗和鎖來。」又坐下了,因為,「啊,也得給英拿點玩藝來呀!是不是,英?」 「我要個——」英想了會兒,「木碗,乾媽!」 「乾媽是菱的!」 「看,小乾女兒多麼厲害!唉,我真該走了!」 大嫂走到院中,西屋老太太正在院中添爐子。大嫂覺得應當替李太太托咐托咐,雖然自己也不認識老太太。 「老太太,您添火哪?」 「你可別那麼稱呼我,還小呢,才六十五!屋裡坐著。」老太太添火一半是為在院中旁聽,巴不得借個機會加入談話會。「貴姓呀?」 「張。」 「嘔,那天租房的那位——」 「可不是嗎,他和這兒李先生同事,好朋友,您多照應著點!」大嫂拉著菱,看著李太太。 「還用囑咐,近鄰比親!大奶奶可真好,一天連個大聲也不出,」老太太也看著李太太。「兩個孩兒們多麼乖呀!我說,英,你的牛呢?」沒等英回答,「我就是愛個結結實實有人緣的小孩。看菱的小肉臉,多有個趣!」 「您跟前有——」 「別提了,一兒一女,女兒出了閣,跟著女婿上南京了,一晃兒十年了,始終也沒回來一次。小子呀,唉!」老太太把聲音放低了些,「唉,別提了,已經娶——」她向東屋一指。「唉,簡直說著羞得慌,對外人我也不說,說了被人恥笑。」 「咱們還是外人嗎?」張大嫂急於聽個下回分解。 「唉,已經娶了,這麼個又體面又明白的小媳婦!會,會,會又在外邊!——不用提了!三四個月沒回來了!老了老了的給我這麼個報應,不知哪輩子造下的孽!這麼好個小媳婦,年青青的,叫我看著心焦不心焦?又沒有個小孩!菱,你可美呀,認了乾娘?」老太太大概把張李二太太的談話至少聽了一半去。 菱笑了,爽性把食指也放在口裡。 「改天再說話,老太太,怎麼這作媽媽的,一人有一肚子委屈呀!」 「您別那麼稱呼我,您大!」 「我小呢,才四十九。也忘了,您貴姓呀?」 「馬!也沒到屋裡喝碗茶!」 「改天,改天特意來看您。」 馬老太太也隨英們把張大嫂送出去,好象張大嫂和李太太都是她的娘家妹妹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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