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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5-3

  邱吳二先生都沒審問老李,老李覺得稍微痛快一點。午時散了衙門,走到大街上,呼吸似乎自由了些。這是頭一次由衙門出來不往公寓走,而是回家。家中有三顆心在那兒盼念他,三張嘴在那兒念道他。他覺得他有些重要,有些生趣。他後悔了,早晨不應那樣悲觀。自己所處的環境,所有的工作,確是沒有多少意義;可是自己擔當著養活一家大小,和教育那兩個孩子,這至少是一種重要的,假如不是十分偉大的,工作。離開那個怪物衙門,回到可愛的家庭,到底是有點意思。這點意思也許和抽鴉片煙一樣——由一點享受把自己賣給魔鬼。從此得因家庭而忍受著那個怪物的毒氣,得因兒女而犧牲一切生命的高大理想與自由!老李的心又跳起來。

  沒辦法。還是忘了自己吧。忘掉自己有擔得起更大的工作的可能,而把自己交給妻子,兒女;為他們活著,為他們工作,這樣至少可以把自己的平衡暫時的苟且的保持住;多麼難堪與不是味兒的兩個形容字——暫時的,苟且的!生命就這麼沒勁!可是……

  他不想了。捉住點事實把思想驅開吧。對,給孩子們買些玩藝。馬上去買了幾個橡皮的馬牛羊。這些沒有生命的軟皮,能增加孩子們多少多少樂趣?生命或者原來就是便宜東西。他極快的走到家中。

  李太太正在廚房預備飯。爐子已安好,窗紙又破了一個窟窿。兩個孩子正在捉迷藏,小肉葫蘆蹲在桌子底下,黑小子在屋裡嚷:「得了沒有?」

  「英,菱,來,看玩藝來!」老李不曉得為什麼必須這樣痛快的喊,可是心中確是痛快。在鄉間——不過偶爾回去一次——連自己的小孩都不敢暢意的在一塊玩耍,現在他可以自由的,盡興的,和他們玩;一切是他的。

  英和菱的眼睛睜圓了,看著那些花紅柳綠的橡皮,不敢伸手去摸。菱把大拇指插在口中;英用手背抹了鼻子兩下,並沒有任何作用。「要牛要馬?」老李問。

  英們還沒看出那些軟皮是什麼,可是一致的說,「牛!」

  老裡,好象神話中的巨人,提起牛來,嘴銜著汽管,用力的吹。

  英先看明白了:「這是牛,給我,爸!」

  「給菱,爸!」

  老李知道給誰也不行,可是一嘴又吹不起兩個來。「英,你自己吹,吹那只老山羊。」他不知怎麼會想起這個好辦法,只覺得自己確是有智慧。

  英蹲下,拿起一個來,不知是馬還是羊;十分興奮,頭一氣便把自己的鼻子吹出了汗。再給他牛,他也不要了,自己吹是何等的美事。

  「菱也吹!」她把馬抓起來:似乎那頭牛已沒有分毫價值。

  老李幫著把牲口們全吹起來,堵好汽管。英手擦著褲腿,無話可講,一勁的吸氣。菱抱著山羊,小肉葫蘆上全是笑意,英忽然撒腿跑了,去把媽媽拉來。媽媽手上掛著好些白麵。「媽,媽,」英叫一聲,扯媽媽的大襟一下,「看爸給拿來的牛,馬,羊!媽,你看哪!」又吸了一回氣。

  媽笑了。要和丈夫說話,又似乎沒什麼可說的;不說,又顯著有點發禿。她的眼神顯出來,她是以老李為家長——甚至於是上帝。在鄉下的時候,當著眾人她自然不便和丈夫說話,況且凡事有公婆在前,也無須向丈夫要主意;現在,只是他是一切;沒有他,北平能把她和兒女全嚼嚼吃了。她應當說點什麼,他是為她和兒女們去受苦,去掙錢;可是想不起從哪裡說起。

  「媽,我拿牛叫西屋老奶奶看看吧?」英問,急於展覽他的新寶貝。媽得著個機會:「問爸。」

  爸覺得不大安坦,為什麼應當問爸呢,孩子難道不是咱們倆的?可是,這樣的婦人必定真以我為丈夫,主人。老李不敢決定一切,只感覺著夫婦之間隔著些什麼東西。算了吧,讓腦子休息會兒吧:「不用了,英;先吃飯,吃完再去。」

  「爸,菱抱羊一塊吃飯飯!」

  「好。」老李還有一句,「給老山羊點飯飯吃。」可是打不起精神說。

  大家一塊吃飯,吃得很痛快。菱把湯灑了羊一身,羊沒哭,媽媽也沒打菱。

  飯後,媽收拾傢伙,英菱與牛羊和爸玩了半天。老李細看了看兒女,越看越覺得他與他們有最密切的關係。英的嘴,鼻子,和老李的一樣,特別是那對大而遲鈍的眼睛。老李心裡說:「大概我小時候也這麼黑!」菱的胳臂短腿短,將來也許象她媽媽那樣短粗。兒女的將來,渺茫!英再象我,菱再象她?不,一定不能!但是管它呢,「菱,來,叫爸親親!」親完了小肉葫蘆,他向廚房那邊說,「我說——菱沒有件體面的棉袍子呀?」

  「那不就挺好看的嗎?」太太在廚房裡嚷,好象願叫街上的人也都聽見。「她還有件紫的呢,留著出門穿。」

  「留著你那件臭紫袍吧!」老李心裡說。有給菱作件新袍的必要;打扮上,一定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希望母親也來看看菱的新衣裳,雖然新衣裳還八字沒有一撇。

  「晚上見,菱。」

  「爸買花生去?」菱以為爸一出去就得買落花生。

  「爸,再帶頭牛來,好湊一對!」英以為爸一出門必是買牛去。

  老李在屋門口停了一停,她沒出來。東屋的門開著點縫,老李看見一個人影,沒看清楚,只覺得一件紅衣那麼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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