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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6-2

  老李下了衙門,到張大哥家去取對聯;一點也不願意去取,不過張大哥既然說了,不去顯著不好意思。老李頂不喜歡隨俗,而又最怕駁朋友的面子,還是敷衍一下好吧。他到了張家,大嫂剛從李家回來。

  「啊,親家來了!」

  老李一愣,不知怎麼會又升了親家。

  大嫂把認乾女兒的經過,從頭至尾,有枝添葉的講演了一番。老李有點高興;大嫂既肯認菱作乾女兒,菱必是非常的可愛,有許多可愛的地方他自己大概還沒看到。

  「大妹妹可真是個俏式小媳婦,頭是頭,腳是腳,又安穩,又老實!」大嫂講演完了幹姑娘,開始褒獎幹姑娘的母親。從幹姑娘的母親又想到幹姑娘的父親:「老李——親家,你就別不滿意啦;還要什麼樣的媳婦呀?乾乾淨淨,老老實實,得了!況且,有這麼一對虎頭虎腦的小寶貝;放下你們年青小夥子的貪心吧!該得就得,快快樂樂的過日子,比什麼也強。看那個馬老太太——」

  「哪個馬老太太?」

  「你們西屋的街坊:老太太命才苦呢!娶來個一朵鮮花似的小媳婦,兒子會三四個月,三——四——個——月,沒家來!我要是馬老太太呀,不咬那個兒子幾口才怪!」

  正說到這裡,這大哥進來了。「你咬誰幾口呀?」他似乎以為是背地講論他。

  她笑了:「放心,沒人咬你的肉,臭!我們這兒說馬家那當子事呢。」

  張大哥自然知道馬家的事,急忙點上煙斗,左眼閉上,把大嫂的講演接過來:老李租的房是馬老太太的,買過來不久——買上了當,木架不好,工也稀鬆。老太太還能買得出什麼漂亮東西!張大哥順手把婦人——連張大嫂也在其內——不會辦事給證實。買過來之後,馬家本是自己住自己的房。搬裡不久就辦婚事,大概因為有喜事才急於買房,因為急買所以就買貴了——一點也不應當算個上當的原諒,又看了大嫂一眼。馬老太太的兒子,那時節,是在中學裡教書,娶的是個高小畢業的女學生,娘家姓黃,很美。結婚不到半年——張大哥的眼閉死了——馬先生和同事的一位音樂教員有了事,先是在外同居,後來一齊跑到南邊去:「三四個月沒回來,他,三年也未必回來!」張大哥結束了這段敘述:「天平不准!」

  因為兒子跑了,所以老太太把上屋讓出來,租幾個錢,加上手裡有點積蓄,婆媳可以對付著過日子。

  老李知道大嫂已把對聯送去,大哥的講演又告一段落,於是告辭回家。大嫂沒留他吃晚飯:「唉,快家去吧;等和李太太一塊來的時候,我再給你們弄點什麼吃。告訴菱,過兩天乾媽給送木碗去,別忘了!」

  老李心中的紅衣人影已有了固定的輪廓,姓黃,很美,棄婦,可憐蟲!愛是個最熱,同時又最冷的東西!設若老李跟——誰?不管誰吧,一同逃走,妻、子、女,將要陷入什麼樣的苦境?不敢想!張大哥對了,俗氣凡庸,可是能用常識殺死浪漫,和把幾條被浪漫毒火燒著的生命救回。從另一方面說,常識殺死了浪漫,也殺死了理想與革命!老李又來到死胡同裡,進是無路,退又不得勁。菱,小丫頭片子,可愛,張大嫂的乾女兒,俗氣!

  到了家。

  「爸,」黑小子在門口等著他呢,「爸,菱有了乾媽,張大嫂子,過兩天給送木碗和銀鎖來。我呢?我認媽媽作乾媽得了;你給媽點錢,叫媽給我買木碗,不要銀鎖,要兩隻皮馬,你給我的那只,我並沒使勁,也不知怎麼破了個窟窿,怎吹也吹不起來了!」

  老李一生似乎沒這麼笑過。

  「爸,東屋的大嬸,還替我吹了半天,也沒吹起來。大嬸頂好頂好看啦。大眼睛,象倆,倆,倆——」英直翻白眼,「倆小月亮!那手呀,又軟有細,比媽的手細的多。媽的手就是給我抓癢癢好,淨是刺兒。」

  「媽聽見,不揍你!」老李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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