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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5-2

  小趙為什麼沒來?老李不敢問。吳先生雖然是小趙的親戚,可是最不關心小趙的事,除了托小趙給維持地位,他簡直不大愛和小趙說話。吳先生是正直人,老李自然不敢向吳先生打聽小趙。邱先生呢,年紀比小趙大,而人情沒有小趙的硬,所以有小趙領首,他對於向同事們開玩笑的事無不參加;可是小趙不提倡,他不便自居禍首;甚至於小趙不在眼前,他連「小趙」二字提也不提。邱先生在不和人開玩笑的時候很能咂著滋味苦悶。

  可是吳邱二位都知道小趙幹什麼去了。小趙是為所長太太到天津辦事去了。二位對小趙都有點忌妒。但是不便和老李說。老李是以力氣掙錢,不管旁人的事。二位自然不能以他為同調。況且吳先生是正直人,在老李面前特別要顯著正直。老李開始辦公,心裡老有個小趙的影。吳先生挺直腰板,寫著醬肘子體的字。邱先生喝茶吸煙,砸著滋味苦悶,眼睛專看著手錶。

  張大哥不和老李同科,可是特意過來招呼一聲。

  「啊,老李,回來了?家中都好?」用手指診了老李手心一下。

  老李十分感激張大哥:為人謀永遠忠誠到底。果然,邱吳二位的眼神有點改變光度與神氣。設若老李接家眷,張大哥必知道一切;可是張大哥也問「家中都好?」小趙的話是造謠,一定。自然,不一定,更好。

  「今年鄉下收成不壞吧?」張大哥對鄉下人自然要問鄉下話,吳邱二位登時覺得還不夠真正北平人的資格。

  「不壞,不過民間還是很苦!」老李帶著感情說。

  「今年就盼著來場大雪,去去瘟毒;麥子也得意。」去去瘟毒,其實是張大哥的注意之點,麥子得意與否,民間苦不苦,都嫌離北平太遠;世界上麥子都不得意,北平總有白麵吃。

  張大哥和老李又敷衍了幾句,完全出於誠意,同時不失為敷衍,張大哥自己都佩服這一招兒。誠意的敷衍完老李,又過去和邱吳二位談了一點來鐘。張大哥比他們二位更沒事可作,他是庶務科上的,他的職務是調動工友和買辦東西。對調動工友這一項,他是完全無為而治,所以工友們為他的私事都非常的殷勤賣力氣,因為在衡門裡總是閑著。對於買辦一項,自有鋪子送來,只要打打電話,過過數目,便完事大吉。至於照例的回扣呢,張大哥決不破例拒絕,也不獨吞,該分給誰便分給誰,連工友都大家有份。張大哥是庶務中的聖手。

  這樣,他永遠不忙,除了忙著串各科,而各科的職員一律歡迎他的降臨。請醫生,雇奶媽,定包廂,買舊地毯,賣灰鼠皮袍再買狐腿的,租房,定打新式桌椅,配丸藥……凡是科員所需都要張大哥的指導與建議。批婚書,過嫁禮,更不用說,永遠是他一手包辦。新從南方來的同事,單找他來練習官話——孫先生便是一個。連美國留學回來的都和他研究相面與合婚。這些差事是純粹義務,張大哥只落得兩句讚美:「北平真是寶地,」和「北平人真會辦事。」有這兩句,張大哥覺得前生定是積下陰功,所以不但住在北平,而且生在北平!「有宰相之才,沒有宰相之命」,當他喝下兩盅酒才這樣歎息,而並非全無自慰的意思;兩個「之」字特別的意味深長。

  張大哥和邱吳二位談起來;二位就是盼望有人來閒談,不然真不好意思把公事都交給老李辦,雖然大家深知老李有辦事的癮——科員中的怪物!

  吳先生,軍隊出身,非常正直,剛練好一筆醬肘子體的字,打算娶個親。他又提起來了:「老吳是軍人,先生,沒別的好處,就是正直,過山炮一樣的正直。四十多了,沒個兒子。得改變戰線,先生!」吳先生的「先生」永遠不離口,仿佛是拿這個字證明自己已經棄武修文了似的。他的腰背永遠筆直,脖子與頭一齊扭轉,不是向左便是向右「看齊」。

  這給張大哥一個難題。他並不絕對不管給人買妾,不過假使能推得開,他便不管。假如非叫他辦不可,那麼,有個基本條件:買妾的人須文過司長,武官至小是團副。婦女應否作妾?那是婦女雜誌上的問題,張大哥不便於過問。他專從實際上看男人。一個小科員,或是中學教師,不論有怎樣充足的理由,能不納妾頂好就不納。精力,金錢,家庭間的困難,這些都在納妾項下向科員與教師搖著頭。別自己找枷扛。其實買個妾還不是件容易事,只看男人的腦袋是金銀銅鐵哪種金屬作的。吳先生的腦袋,據張大哥的檢定,是鐵的;雖然面積不小,可是能值多少錢一斤?納妾是一種娛樂,也許是一種必需,無論怎說,總得以金錢地位作保險費。

  可是張大哥不能直接告訴吳先生的頭是鐵的。他對吳先生和學校的青年都沒有辦法。這兩種人中又以吳先生為更難辦。青年們鬧戀愛,只好聽之而已,張大哥還能替誰去戀愛?而吳先生偏偏要張大哥給幫忙。

  拒絕,敷衍,打岔,都等於得罪吳先生。世界上沒有不可以作的事,除了得罪人。可是和吳先生討論?吳先生能立刻請他吃飯;吃了人家的飯,再也吐不出,那便被人家一把抓定!張大哥的左眼閉得幾乎有不再睜開的趨勢。有了,談太極拳吧!

  吳先生的拳頭那麼大,據他自己說,完全是練太極拳練出來的,只有提太極拳,他可以把納妾暫時忘下。太極拳是一切。把雲手和倒攆猴運在筆端,便能寫出醬肘子體的字。張大哥把煙斗用海底針勢掏出來,吳先生立刻擺了個白鶴亮翅。談了一點多鐘,張大哥乘著如封似閉的機會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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