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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第五

  ◇5-1

  老李上衙門去。

  張大哥確是有眼力:給老李租的房正好離衙門不遠——也就是將到二裡地。省車錢是一,可以來往運動運動是二,午飯能在家裡吃是三。

  老李雖然沒有計算一月可以省多少車錢,可是心中微微有點可以多儲蓄下點的光亮與希望。想到儲蓄,不由的想到:家眷來了,還能剩錢?張大哥永遠勸人結婚和接家眷,唯一的理由似乎是:「兩口兒並不見得比一個人費錢。」好象女人天生來的不會花錢,沒有任何需要,也不准有需要!老李看女人也是個人。可是,英的媽……即使是養只雞也得給小米吃呀!老李覺得接家眷這回事有點錯誤。一家之長?越看自己越不象。

  快到了衙門,他更不痛快了。怎麼當上了科員?似乎想不起。家長?當科員或者不是壞事。沒有科員的薪水怎能當家長?科員與家長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什麼?看見了衙門,那個黑大門好似一張吐著涼氣的大嘴,天天早晨等著吞食那一群小官僚。吞,吞,吞,直到他們在這怪物的肚子裡變成衰老醜惡枯乾閉塞——死!雖然時時被一張紙上印著個紅印給驅逐出去,可是在這怪物肚中被驅逐,不是個有刺激性的事。這裡免職,而去另起爐灶幹點新的有意義的事,絕對想不到。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衙門不止一個。吃衙門的蟲兒不想,不會,也不肯,幹別的。可恨的怪物!

  可是老李得天天往怪物肚中爬,現在又往裡爬呢!每爬進一次,他覺得出他的頭髮是往白裡變呢。可是他必須往裡爬;一種不是事業的事業,不得不敷衍的敷衍。現在已接來家眷,更必得往裡爬了。這個大嘴在這裡等著他,「她」在家裡等著他;一個怪物與一個女魔,老李立在當中——科員,家長!他幾乎不能再走了,他看見一個衰老醜惡的他,和一個衰老醜惡的她,一同在死亡的路上走,路旁的花草是些破爛的錢票與油膩的銅錢!然而他得走,不能立在那裡不動;詩意?浪漫?自由?只是一些好聽的名詞。生活就是買爐子,租房……爐子送去沒有?她會告訴怎樣安鐵管子呀?

  到了衙門口。他真要往後退了。可是門口的巡警似乎故意戲弄他,給他行了個立正禮。他只能進去。他的手出了汗。那一群同事們一定都等著審問他呢:「老李,接家眷也不言語一聲?幾時請吃飯?」吃飯,那群東西和蒼蠅同類,嘴不閑著便是生命的光榮!

  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心中安定了些。一個人還沒來呢,他深深呼了口氣。破公事案,鋪著塊桌布的冤魂,茶碗印,墨汁點,煙捲燒的孔,永遠在這裡,永遠。大而醜的月份牌,五天沒撕了,老李不來沒人管撕。玻璃上的土!怪物的肚子裡沒人管任何事情。他把月份牌扯下五頁來,扔在紙簍裡;也配叫作紙簍,靠著兩面牆還隨時的自己倒下來。

  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屋中最破的那一把,發愣。公事,公事就是沒事;世界上沒有公事,人類一點也不吃虧。公文,公文,公文,沒頭沒尾,沒結沒完的公文。只有一樣事是真的——可恨它是真的——和人民要錢。這個怪物吃錢,吐公文!錢到哪兒去?沒人知道。只見有人買洋樓,汽車,小老婆;公文是大家能見到的唯一的東西。老李恨不能登時砸碎那把破椅子,破公事案,破紙簍,和這個怪物!可是,砸不碎這個怪物,連這張破桌布也弄不碎。碎了這塊布等於使磚塔胡同那三口兒餓死。

  他又坐下了,等著他們。他們,這個世界是給他們預備的。在家裡,油鹽醬醋與麻雀牌;來到衙門,一進門有巡警給行禮;進了公事房,嘻嘻嘻,討論著,辯論著彼此的私事,孩子鬧耳朵,老太太辦生日,春華樓一號女招待。能晚到一分便晚到一分,能早走一分便早走一分。破桌子,破茶碗,無窮無盡的喝茶。煙捲煙斗一齊燒著,把月份牌都迷得看不清。老李等著他們,他們是他的朋友,在某種程度上,他的審判官。他得為他們穿上洋服,他得隨著他們嘻嘻嘻。他接家眷得請他們吃飯。他得向他們時常道歉。

  邱先生來了。

  「啊,老李,回來了?家中都好?」和老李握了握手。

  邱先生的眼中帶著點不大正經的笑意。老李的臉紅了。邱先生沒往下說什麼,可是那個笑在眼角上掛著,大有一時半會兒不能消滅的來派,於是老李的臉上繼續著增加熱力。

  邱先生脫大衣,喊叫差端茶,眼睛沒看著老李,可是眼上那兩個笑點會繞著圈向老李那邊飛擲,象一對流星。

  吳先生也老了。

  「啊,老李,回來了?家中都好?」和老李握了握手。他的手比老李的大著兩號——按著手套的尺寸說——柔軟,滑溜,帶著科員的熱力。然後,掏出一毛錢的票子:「張順,送車錢去!」

  吳先生非常正直,可是眼角上也有點笑意,和邱先生的那個相似,雖然程度上不那麼深。老李的臉更熱了。

  他閉著氣專等小趙,小趙來到,他就知道是五年徒刑,還是取保釋放了。小趙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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