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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4-3

  街上東西是很多,老李可想不出買什麼好。街西一個舊書攤,賣書的老人正往筐中收拾《茶花女》,《老殘遊記》,和光緒三十二年的頭版《格致講義》。老李看了看,搭訕著走開:邁了兩步又回頭看看賣書的——正忙著收攤,似乎沒有理會到老李的存在。老李開始注意羊肉床子旁邊的芝麻醬燒餅。剛烙得,焦黃的芝麻象些吃飽的蚊子肚兒。頗想買幾個。旁邊一位老太太正打好洋鐵壺的價錢,老李跟著買了兩把。等她走後,才敢問洋爐子的價錢——因張大哥極端的主張用洋爐子——買定了一個。一問價錢的時候,心中就決定好——准買貴了。買好之後又決定好,告訴張大哥的時候,少說兩塊錢,他還能說貴嗎?心中很痛快,生平第一次買洋爐子:一輩子不准買上兩回,貴點就貴點吧。說好爐子和鐵管次日一早送去。然後,提著水壺,茫然不知到哪裡去好。

  到底給孩子們買什麼吃呢?

  雖然結婚這麼幾年,太太只是父母的兒媳婦,兒女只是祖母的孫兒,老李似乎不知道他是丈夫與父親。現在,他要是不管兒女的吃食,還真就沒第二個人來管。老李覺得奇怪。燈下的西四牌樓象個夢!

  給小孩吃當然要軟而容易消化的,老李握緊了鐵壺的把兒,好象壺把會給他出主意似的。代乳粉?沒吃過!眼前是乾果鋪,別忘了落花生。買了一斤花生米。一斤,本來以為可以遮點羞,哼,誰知道才一角五分錢!沒法出來,在有這麼些只電燈的鋪子只花一角五?又要了兩罐蜜餞海棠。開始往回走。到胡同口,似乎有點不得勁——花生米海棠大概和晚飯不是同一意義。又轉回身來,看了看油鹽店,豬肉鋪,不好意思進去。可是日久天長,將來總得進去,於是更覺得今天不應進去。心裡說:「你一進去,你就是張大哥第二!」可是不進去,又是什麼第二呢?又看見燒餅。買了二十個。羊肉白菜餡包子也剛出屜,在燈光下白得象些磁的,可是冒著熱氣。買了一屜。賣燒餅的好象應該是姓「和」名「氣」,老李痛快得手都有點發顫,世界還沒到末日!拿出一塊錢,唯恐人家嫌找錢麻煩;一點也沒有,客客氣氣的找來銅子與錢票兩樣,還用紙給包好,還說,「兩攙兒,花著方便。」老李的心比剛出屜的包子還熱了。有家庭的快樂,還不限在家庭之內;家庭是快樂的無線廣播電臺,由此發送出一切快樂的音樂與消息,由北平一直傳到南美洲!怨不得張大哥快活!

  菱在媽媽懷中已快睡著,聞見燒餅味,眼睛睜得滴溜圓,象兩個白棋子上轉著兩個黑棋子。英——那個男孩——好似燒餅味還沒放出來,已經入了肚了一個。然後,一口燒餅,一口包子,一口花生米,似乎與幾個小餓老虎競賽呢。

  誰也沒想起找筷子,手指原是在筷子以前發明出來的。更沒人想到世界上還有碟子什麼的。

  李太太嚼著燒餅,眼睛看著菱,仿佛唯恐菱吃不飽,甚至於有點自己不吃也可以,只願菱把包子都吃了的表示。

  菱的眼長得象媽媽,英的眼象爸爸,倆小人的鼻子,據說,都象祖母的。菱沒有模樣,就仗著一臉的肉討人喜歡,小長臉,腮部特別的胖,象個會說話的葫蘆。短腿大肚子,不走道,用臉上的肉與肚子往前搖。小嘴象個花蓇朵,老帶著點水。不怕人,仰著葫蘆臉向人眨巴眼。

  英是個愣小子,大眼睛象他爸爸,愣頭磕腦,脖子和臉一樣黑,肉不少,可是不顯胖,象沒長全羽毛的肥公雞,雖肥而顯著細胳臂蠟腿。棉褲似乎剛作好就落伍,比腿短著一大塊,可是英滿不在乎,褲子越緊,他跳得越歡,一跳把什麼都露出來。老李愛這個黑小子。「英,賽呀!看誰能三口吃一個?看,一口一個月牙,兩口一個銀錠,三口,沒!」

  英把黑臉全漲紫了,可是老李差點沒噎綠了。

  不該鼓舞小孩狼吞虎嚥,老李在緩不過氣來的工夫想起兒童教育。同時也想起,沒有水!倒了點蜜餞海棠汁兒喝,不行;急得直揚脖。在公寓裡,只須叫一聲茶房,茶是茶,水是水;接家眷,麻煩還多著呢!

  正當這個當兒,西屋的老太太在窗外叫:「大爺,你們沒水吧?這兒一壺開水,給您。」

  老李心中覺得感激,可是找不到現成的話。「嘔嘔老太太,嘔——」把開水拿進來,沏在茶壺裡。一邊沏,一邊想話。他還沒想好,老太太又發了言:

  「壺放著吧,明兒早晨再給我。還出去不出去?我可要去關街門啦。早睡慣了,一黑就想躺下。明兒倒水的來叫他給你們倒一挑兒。有缸啊?六個子兒一挑,零倒,包月也好;甜水。」

  老李要想趕上老太太的話,有點象駱駝想追電車,「六個子,謝謝,有缸,不出去,上門。」忘了說,「您歇著吧,我去關門。」

  「孩子們可真不淘氣,多麼乖呀!」老太太似乎在要就寢的時候精神更大。「大的幾歲了?別叫他們自己出去,街上車馬是多的;汽車可霸道,撞葬哪,連我都眼暈,不用說孩子們!還沒生火哪?多給他們穿上點,剛入冬,天氣賊滑的呢,忽冷忽熱,多穿點保險!有厚棉襖啊?有做不過來的活計,拿來,我給他們做!戴上鏡子,粗枝大葉的,我還能縫幾針呢;反正孩子們也穿不出好來。明天見。上茅房留點神,磚頭瓦塊的別絆倒;拿個亮兒。明天見。」

  「明天——老太太,」老李連句整話也沒有了。

  可是他覺得生活美滿多了,公寓裡沒有老太太來招呼。那是買賣,這是人情。喝了碗茶,打了個哈欠,吃了個海棠,甜美!要給英說個故事,想不起;腰有點痛。是的,腰疼,因為盡了責任,賣了力氣。拿剛才的事說吧,右手燒餅,左手包子,大衣的袋中一大包花生米,中指上掛著鐵壺!到底是有家!在公寓裡這時候正吃完了雞子炒飯,不是看報,就是獨坐剔牙。太太也過得去,只是鞠躬的樣子象紙人往前倒——看了太太一眼。

  菱的小手裡拿著半個燒餅,小肉葫蘆直向媽媽身上倒,眼已閉上,可還偶爾睜開一點縫,媽媽嘴中還嚼動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摟著孩子微微的向左右搖身,眼睛看著洋蠟的苗。

  老李不敢再看。高跟鞋,曲線美,肉色絲襪,大紅嘴唇,細長眉……離李太太有兩個世紀!老李不知是難過好,還是痛快好。他似乎也覺出他的毛病來了——自己沒法安排自己。只好打個哈欠吧,啊——哈——哈。

  英的黑手真熱,正撚著爸的手指肚兒看有幾個鬥,幾個簸箕。

  「英,該睡了吧?」

  「海棠還沒吃完呢。」英理直氣壯地說。老李雖然又打了個哈欠,可是反倒不困了。接了家眷來理當覺出親密熱鬧,可是也不知怎麼只顯著奇怪隔膜與不舒適。屋子裡只有一枝洋燭的光亮,在太太眼珠上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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