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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自從日本人襲擊了珍珠港,敵機就沒再到重慶來。空襲警報經常有,但飛機始終未見。成都、昆明、桂林成了美國空軍十四大隊的基地後,在軍事上變得比重慶更重要了。

  重慶的和平假像,還有那日益增長的安全感,使方家留在重慶過夏天。重慶熱得可怕,不過總算是個安身處所,書場生意又好。

  有一天,寶慶又碰到了傷心的事,給他震動很大,不亞於空襲。他到學校去,想看看閨女進步怎樣了。他興沖沖穿上最好的衣服,帶上給老師送的禮,在炎炎烈日下,挺費勁地爬上了山坡。

  老太太很坦率,把發生了什麼事,秀蓮為什麼不肯來,都原原本本,告訴了他。還提出要退還那一大筆學費。對這,他一點沒理會。他楞住了。當然,他很快就明白,她是受了侮辱。他也體會到她那敏感的心,該是多麼難過。他自個兒不也有過類似的遭遇麼?一旦做了藝人,自己和全家,就得背一輩子惡名,倒一輩子黴。不過他還是得活下去,想儘量過得好一點,改善環境。不然,更得讓人作踐。

  他心事重重,回了家。他很生秀蓮的氣,可又非常同情她。怎麼辦?他為人並不比別人差。在藝人中,算是出類拔萃的了。對抗戰,作出過應有貢獻。難道這些都不算數?他多次義演,連車馬費都不要。他從沒作過危害國家,危害社會的事。為什麼人家總看不起他?他抬起飽嘗艱辛的臉,長歎了一口氣!

  他想起了孟良說過的話。他確實不瞭解目前這個時代,他承認這個。孟良所說的這個時代,並沒有把舊日的惡習除掉。明明已經是民國了,為什麼還要糟蹋藝人,把藝人看得比鞋底上的泥還不如?

  他見秀蓮蹲在堂屋地上,正玩牌。他想,罵不管用,還是得哄著她。「好呀,」他笑嘻嘻地說,「小猴子,這下我可逮住你了。爸花了那麼多錢送你去上學,你呢,倒玩起來了,這樣對嗎?」

  秀蓮臉紅了。她抬起頭,看看寶慶,沒作聲。她咬著薄薄的嘴唇,拚命忍住不哭出來。

  寶慶繼續用玩笑的口氣往下說。「小姐,你上哪兒去啦?但願你交的都是正經朋友。我真替你操心。」

  她總算是笑了一笑。「哦,我不過看了看電影,我喜歡看電影。姑娘家上影院,沒什麼不好的。影院裡黑乎乎,誰也看不見我,能明白不少事,跟在學校一樣。我想呼吸點新鮮空氣,到街上走走,可人人都盯著我瞧,我只好看電影去。」

  寶慶皺了皺眉頭。「你的書呢,上哪兒去了?」「撕了。我再也不念書了。」

  「你說這話,真的嗎?」

  「真的。幹嗎要念書?不念書,人家看不起;念書,人家也看不起。幹嗎要浪費時間,費那麼大精神?我就想找點樂子。」她的臉發起白來,聲音裡飽含痛苦。

  「那你就信了你媽的話,藝人都沒有好下場?」秀蓮沒言語。

  「你想想,」寶慶接著往下說,「咱們在重慶,人生地不熟。為了落個好名聲,咱倆吃了多少苦,費了多大勁。要是不那麼著,今天是個什麼樣子?人家憑什麼瞧不起咱?我們又不象唐家那樣。你忘了王司令太太說什麼來著?」秀蓮搖了搖頭。「我沒忘。她象鸚鵡學舌一樣,用又挖苦又輕蔑的口氣說:『你不自輕自賤,人家就不能看輕你。』」

  眼淚湧了上來。寶慶想彎下腰去,拍拍她。可不知為什麼,又沒那麼做。

  「爸,」她終於哀告了,「就讓我這麼著吧。這樣,還好受一點。一天天混下去,什麼也不想,痛快多了。」

  這麼說,她跟別的賣藝姑娘一樣,自暴自棄了。這些姑娘受人卑視,只好自甘墮落。她們心裡沒有明天,拋卻了正當的生活,先是尋歡作樂,沾染上惡習,最後墮落下去。年青時是玩物,老了就被人拋棄。想到這裡,他的心害怕得揪成一團。好孩子,小花兒,如今也走上了這條道兒。

  「我給你請個先生,到家裡來教你。」他最後說。秀蓮不作聲。

  「秀蓮,好孩子,」他懇求說:「好好想想,學校裡所有的功課,在家裡照樣能學。」

  還是不作聲。他火了。真叫人受不了。她就是不說話,這個不要臉的小……。他管住了自己的嘴巴,絕望地伸出兩手。「秀蓮,」他又懇求說,「秀蓮,我也有脾氣,耐心總有個限度。現在還不晚,聽話吧,照我說的辦。要是你去走你媽說的那條道兒……」他猶豫了一下,嘴唇刷白,脫口而出,「要是逼得我不能不按你媽的法兒辦……,可就來不及了。」

  她一下子跳起來,沖著他,臉兒鐵青,眼睛冒火。濃密的黑髮飛蓬,柔軟年青的身體挺得筆直,象個小野獸。「好吧,隨您的便。我現在長大成人了,十八歲,能照顧自個兒了。誰敢賣了我,我就……」

  他用嚴肅的、幾乎是悔恨的口氣打斷了她:「我不會賣你,秀蓮,這你還不知道嗎。」他結結巴巴,說不下去了,「別,哦,別,別叫我難過。日子夠苦的了,咱們得互相體諒。」

  她一言不發,回屋去了。她躺在床上,思前想後。也許不該反對請先生,不過她對書本已經沒興趣了。還是別的事情更有意思,更要緊。不用孟良、琴珠幫忙,她自個兒就懂了。用不著等人家批准你跟男人去拉手。她不光想這麼幹,她想幹的比這還多。愛情跟書本、音樂不一樣。它藏在人的身體之內,存在於男女之間。它溫暖、熱烈、甜蜜、滋潤。她的身體燃燒著奔放的欲望。

  她躺在床上,想得出了神,手腳發僵,雙手絞在一起。忽然霹靂一聲,她從床上跳了起來。哎呀,打大雷,真可怕!她飛快奔進堂屋,爸還坐在那兒楞著。他看著又老了幾歲,低著頭,臉上滿是皺紋。她在門邊椅子上坐下,心裡盼著爸沒看見她。雷又轟隆起來,她顫抖了。寶慶忽然抬起頭來。「別害怕,秀蓮。雷不傷人。記得嗎,孟先生說過,有文化的人從來不怕打雷,他們懂得打雷是怎麼回事。」

  她走回裡屋,扒下衣服,靜靜躺下。外面溫暖黑暗的夜空中,閃電一掠而過。

  等,等什麼呢?孟良要她等。別人也說,應該等一等。她是不是該等著爸給她找個丈夫,或者等著醉醺醺的媽來賣她?真笨!電影裡的人物從來不等。他們嚮往什麼,就追求什麼,准能到手。他們從不念書。她也不要念書,不願等待。她願意玩火,哪怕燒了手,又有什麼要緊。燒疼了,也心甘情願。愛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她想起李淵,心跳得更快了。她是在電影院裡認識他的。他是個漂亮小夥子,是她秘密的男朋友。他大約二十五歲,高高個兒,闊大方正的臉,粗手粗腳。他五官端正,一雙小黑眼溫和潮潤,富於表情。他看上去很粗獷,可是在她所見過的人裡,也就算很有風度的了。他一笑起來,露出兩排整齊漂亮的牙,莫名其妙地使她挺動心。

  李淵給個官太太當秘書。這差事用不著多少文化,不過他倒是能讀會寫,跑街,記帳,樣樣行。誰給太太送了禮,由他登記,外帶跑腿。官太太沒有職務,可秘書的薪水由政府開支。他挺討人喜歡,活兒相當輕鬆,他很滿意這份差事。美中不足之處,是薪水太少,不過總算有個秘書的頭銜,有的時候,也管點用。

  有一天,他在電影院裡遇見秀蓮,跟上她,交開了朋友。秀蓮喜歡黑暗中有個男朋友陪著坐坐,而李淵覺著跟重慶最有名的唱大鼓的交往,十分得意。

  他第一次跟她說話時,她臉紅了。不過很快,倆人就規規矩矩坐到一塊兒看電影了。

  開頭,他們的關係發展緩慢,雙方都很謹慎。在黑暗中,兩人的臉有時挨得很近,總是秀蓮先挪開。不過他的臉還是離得不遠,叫她心驚肉跳。有時李淵的臉頰幾乎碰到了她的臉,她覺得全身發熱。

  關係越來越密,她盼著電影快完的時候,他會象男主角吻女主角那樣,吻她一下。但是李淵沒這樣做。她焦躁起來,頭一動也不動,乜斜著眼看他,他直挺挺坐著,目不斜視。她氣得站起來就走,連個再見也不說。難道他不懂得女朋友的心理?她一起身,他馬上發覺,說:「明兒見,還是老時候。」她回了家,而他還坐著,繼續往下看。

  第二天,她不想去影院了。幹嘛要跟個麻木不仁的人一塊坐著看電影?他從來就不樂意跟她一起在街上走,幹嘛還那麼賤,要去會他?他為什麼從來不請她吃飯?她怒氣衝天,不過到了兩點,還是匆忙趕到電影院,在往常的座位上坐下。不管怎麼說,他是她第一個感興趣的人,雖然只會木頭人似地坐著,他可挺漂亮呢。

  他一直在大廳裡等她,是跟她一塊兒進來的。他跟平常一樣,也坐在老位子上。在昏暗中,他越發顯得俊俏。他比以前坐得更挨近她。說話的時候,嘴唇離她耳朵那麼近,她能感覺到他那灼熱的呼吸。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靠了過來,拿起她的手。她的手攥在他手心裡,象個被人逮住的小白鳥兒,柔軟、嬌嫩、戰戰驚驚。他的手雖大,動作卻很溫柔。她一動也不敢動,手心直出汗。

  她輕輕把手拿開,用手絹擦了擦手心。幹嘛讓他碰她的手?不能那麼賤。

  散了電影,李淵的嘴唇幾乎挨到她的耳朵,悄聲說了話。跟他去吃頓飯怎麼樣?她的心怦怦直跳。事情有了進展,他要請她吃飯了。跟李淵一塊兒吃飯,當然樂意,多美呀!

  他帶她到一個極小極髒備有單間的飯館去。李淵請她上這樣的館子,為的是顯擺一下,他見過世面。不過,他這番心機算是白搭,因為秀蓮並不懂得,這種設有雅座的館子,在重慶是最費錢的。

  他要了酒,酒嗆了她的嗓子。不過她還是笑著,假裝挺喜歡。第一次喝,不妨嘗一點,她渴望闖練人生。李淵出奇地沉默寡言。她覺出來他的眼睛一直沒放鬆她,眼光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她的胳膊、脖子,還有臉。「幹嗎這麼瞧著我?」她高高興興地問。

  他臉紅了,一句也說不出來。

  酒刺激了她。她想唱點什麼給他聽,但是沒有勇氣。她有很多話要對他講,才子佳人的鼓詞都用得上。想說點自個兒心裡話吧,倒又說不出來。於是倆人都坐著,楞楞磕磕,一言不發。心裡的話,找不到適當的言詞表達,不過倆人都覺著美滋滋的。

  打這回起,他們常見面。嘴裡不說什麼,心裡暗暗使勁,笑起來心領神會。有的時候,為了他不肯跟她一起走道兒,不願意人家在公共場所看見他們,她氣得直罵。「你當我是什麼人?不喜歡我嗎?我哪點配不上你?」這麼一說,他就笑起來,用那雙會表情的眼睛,愛慕地看著她。

  挨了罵,他就買些東西送她。一盒糖,一塊小手絹。她喜歡他送東西,但又遲疑著不敢收。爸爸說過,不能要男人家的東西。李淵給的,怎麼能不要。不能得罪他。有一次,她猶豫著不敢要,他挺難過。

  兩個月以後,李淵還是只敢拉拉她的手。他有他的難處。他當然想要她,可事情挺複雜。他沒錢,娶不起媳婦。他對秀蓮,也不大放心。她要是個暗門子,那可怎麼好,——不過又不象。不論怎麼說,她跟一般的姑娘不一樣。不管是不是吧,麻煩都不少。他太愛她了,捨不得就此離開。可又非常害怕,不敢佔有她,連吻一下也不敢。他渾身冒汗,遲疑不前。

  他對她的態度,使她很生氣。她有了男朋友,能跟她拉手,聊天。不過,他為什麼不象銀幕上的人那麼有膽量?為什麼呢?嗯,為什麼?

  這年夏天,重慶真熱得叫人受不了。有一天,寶慶光著脊樑在書場裡坐著。忽然來了個聽差的,叫他到個小公館裡去。他心安理得地去了,也許有堂會吧。

  到了那裡,人家把他一直帶到一間客廳裡。這時,他覺出有點不妙。迎面坐著個打扮得很時髦的女人,他認得這個娘們。但她顯然不願意提起過去。「你就是唱大鼓的方寶慶吧,」她氣呼呼地嚷著說。

  他點了點頭,摸不著頭腦。

  「你有個閨女叫秀蓮?」

  他又點了點頭,提心吊膽的,心裡憋得很難受。「唔,老東西,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閨女賣×,得找個闊主兒,不該勾引窮公務員。」這位太太打扮得妖裡妖氣,服飾考究,頭髮燙得一卷一卷的,手指甲經過仔細修剪,塗著蔻丹。不過,天呀,她說起話來真寒傖!老百姓從來不說這種肮髒話。他自己也不說。這娘們說的都是下流話,夾著窯子裡的行話。

  等她說完,他面帶笑容說:「您給說說吧,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還有什麼可說的,你這個老——!」她喊了起來,「我的秘書,在你那婊子閨女身上花了五萬塊錢。」她朝地板上吐了一口,寶慶趕快往外挪了挪,叫她夠不著。

  「真有這麼回事嗎?」他問。

  「這還假得了?你自己的閨女,還不知道?」

  他搖了搖頭。「我清清白白把她養大,送她上學。她還是個黃花閨女哪,從來沒幹過那種事兒。聽了您的話,我該怎麼說呢,真是有口難言哪。」

  她冷冷地、但又狠狠地瞪他一眼。「已經把李淵抓起來了,」她說,「他退不出贓,承認把錢花在你閨女身上了。你最好把錢拿出來,省得丟人。」

  「拿錢可以。不過拿了錢,就得放人。我不能花冤枉錢。」「拿錢來,當然放人。」她厲聲說。她覺著錢比人要緊。五萬塊,花在個婊子身上!她這一輩子,還沒遇到過這麼窩火的事兒。

  寶慶急忙趕回家。他問秀蓮認不認識李淵,她紅了臉。「他送過你東西嗎?」爸生氣地盤問。

  她點了點頭。「幾盒糖,一塊小手絹。就這些,我還不希罕呢。」

  「沒別的嗎?」

  「沒有,他請我吃過飯,我並不餓,可他非要我去。」

  寶慶頭偏在一邊,仔細看了看她。五萬塊!糖、一塊小手絹,還請吃飯!她有了男朋友,這事倒痛痛快快承認了。孟先生說過她要談戀愛了,這不就來了嗎。李淵這個人,到底怎麼樣?是不是應該給她另找個人兒,趕快把她打發出去?要是懲罰她,她一定會跑掉。

  「秀蓮,」他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你倆是怎麼回事,關係到底怎麼樣?」

  「哦,不過是朋友關係,」她也回答得挺隨便。「我們一塊看電影,有時候拉拉手。就這麼些,沒別的,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也沒有什麼特別有意思的事。」

  「哼,」寶慶搖了搖頭。「不管怎麼說吧,你的男朋友坐牢了。他拿了人家五萬塊錢,說是都花在你身上了。」

  爸的話,真叫秀蓮沒法信。有人為她坐牢!真浪漫!真跟鼓詞上說的一個樣!李淵為了愛她,在監牢裡可能快死啦!雖然他不大會談情說愛,可還真夠味兒!就象鼓詞裡的落難公子一樣,總有一天會放出來,娶了她去,從此幸福無比。一定要給他送點吃的和香煙什麼的去。她覺著自己象豔情故事裡一個忠誠的妻子,要到監獄裡去探望心愛的人。唔,眼睛裡得掛上點淚,臉上要帶點淒涼的微笑。可憐的李淵,真是又可愛,又大膽呀!

  「秀蓮,」爸爸嚴肅地說了,「我真不明白你。還有心思笑!我們在這兒,好不容易才有了點好名聲,可你呢,不聽話,冒冒失失,給我們丟人現眼。」

  秀蓮看著他,臉上還掛著笑,心裡一點不服。戀愛有什麼丟人?可憐的爸,他太老了,不懂。要是愛情見不得人,為什麼還有人唱情歌,銀幕上也演它?美國不是很強大,跟中國一塊兒打日本嗎?既是那麼著,愛情一定也錯不了。

  「好吧,秀蓮,」爸說了,「你還有什麼說的?」「我就有這麼點要說。戀愛不丟人,也不犯罪。李淵為了我坐牢,我覺得挺驕傲。我只要愛情,愛情,爸爸。您聽見了嗎,愛情!我要的是愛情!」

  寶慶立時下了決心。她既是真的愛上了李淵,就得採取措施,等年青人一放出來,趕快讓他們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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