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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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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良走了以後,寶慶呆呆地坐著,發了半天楞。又失掉了一個親人。先是死了親哥,接著又走了最要好,最敬重的朋友。孟良,他才華四溢,和藹可親,又那麼貼心。他為什麼要走呢?這點他鬧不明白。因為不明白,就要愁悶了。好象孟良剛幫他打開了一道門縫,讓他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又馬上把門關上了,周圍仍是漆黑一團。 孟良跟他,到底有什麼不同?他不由自主,把自己和秀蓮的老師,仔仔細細地比了一番。自己為人處世,表裡不一,世故圓滑,愛奉承人,抽冷子還要耍點手腕。現在,這都顯得很庸俗。而孟良是那麼勇敢、坦率。講起話來,總是開門見山,單刀直入,決不拐彎抹角,吞吞吐吐。寶慶覺著自己實在太軟弱了,只知道討好別人。 他猛地站了起來,把孟良給他的信往口袋裡一擱,走出了門。不能再瞻前顧後了。他要到學校去看看。要是稱心,就馬上讓秀蓮去念書。不能再拖延了。孟良說得對,辦事要徹底。要好好拉扯秀蓮,儘量幫她一把,讓她有成長起來的機會。要是她不成材,那是她自己的錯兒。他加緊腳步,容光煥發,興奮得心怦怦直跳,仿佛他自個兒也要開始一場新生活了。 學校設在山頂上一幢大房子裡,只有三個教室。校長是位老太太,她辦這所中等學校,專收想讀書的成年女子,以及因為逃難耽誤了學業的人。 她彬彬有禮,恭恭敬敬地聽他說。寶慶毫不隱瞞,把他是幹什麼的,為什麼要送秀蓮來讀書,都一五一十告訴了她,特別強調閨女幹的是行賤業。老教師馬上表示,她並沒有成見。她說,每個人都有權利上學讀書,她樂意收秀蓮做學生。最好先上三門課:語文、歷史、算術。一天只有三個鐘頭的課。往後,要是秀蓮樂意,還可以學烹飪、刺繡和家政。要想找個好丈夫,這些都很有用。這一類課程的進度,沒有一定之規。老師講,學生可以回家去照著做。 據她說,多一半的姑娘不光上基本科目,還上家政,為的是受了教育,好找個好丈夫。「時代變了,」她淡淡的一笑,說:「長得再漂亮,不識字的姑娘,還是不容易嫁出去。找不著稱心的丈夫。」 她的話給寶慶開了竅。她跟孟良的說法不同,可意思一樣。時代變了,姑娘要是沒文化,就成了沒人要的賠錢貨。要嫁個像樣的丈夫,就得識字。 學費之高,使他吃了一驚。貴得出奇,不過他還是高高興興付了錢。秀蓮總算是有了受教育的機會,能結交一些體面朋友。他幾乎把孟良的介紹信給忘了。他後來終於想起,把信掏出來,給了老教師。她高興極了。「孟先生有學問,有眼光,比我們強。二十年前我也跟他一樣,現在我落伍了。」第二天,寶慶送秀蓮去上學。 秀蓮穿了一件樸素的士林布旗袍,不施脂粉,也不抹口紅。胳膊底下夾著個小白布包,裡面裝著書和毛筆。一出門,寶慶就問:「雇輛洋車吧?」 秀蓮高高地昂起頭,兩眼發亮,笑眯眯地說:「甭雇了,爸。我樂意走,讓重慶人瞧瞧,我成了個勤懇用功的學生啦。」寶慶沒言語,見秀蓮那麼高興,他很滿意。 走了沒幾步,秀蓮又低下頭說:「爸,還是雇輛車吧。不知道怎麼的,我的腿發軟。」 寶慶正打算招呼車子,她又抬起了頭,說,「不用了,爸。我不坐車了,我得練習走道兒。我不樂意把錢花在坐車上,就是下了雨,我也不坐車。」 「要是打雷呢?」寶慶問。 「我就拿手把耳朵堵上。」她調皮地笑著。 秀蓮正在胡思亂想,想到什麼說什麼。「爸,您不是說過要辦個藝校嗎?等著我,爸。等我畢了業,我來幫您教書。沒准我以後也會寫新鼓詞,寫得跟孟老師一樣棒。」「你嗎?」寶慶故意打趣,他也高興得很。 「就是我,」秀蓮說著,挺了挺胸脯。「我記性好。我是個唱大鼓的,不過我要當學生了。我在唱大鼓的這一行裡,就是拔尖兒的了。」 到了山腳下,寶慶要陪她上去,她攔住了他。「爸,」她說,「您在這兒站著,看著我往上走。我要一個人,走進新天地。」她輕快地爬上了石頭臺階。 爬了幾步,她轉過身來沖著他笑,兩手拍著書包。「爸,回去吧。一下學我就回家,我是個乖孩子。」 「我看著你上去,我看著你上去。」寶慶捨不得走。 她慢慢走到學校門口,先停了一下,看了看學校背後那些高大的松樹,然後轉過身來,跟山腳下的爸爸招手。 寶慶仰起臉兒來看。遠遠瞧著,她象個很小很小的女孩子。他清清楚楚,看見她時常用來裝書的白書包。他想起了當初領她回家那一天的情景。那時她真是又小,又可憐。他一邊跟她招手,一邊自言自語。「好吧,現在總算是對你和孟老師,都盡到了責任。」他轉身回了家。 秀蓮一直瞧著爸爸,直到看不見影。然後她抻了抻衣服,整理了一下頭髮,走進了校門。 一進大門,她就忘掉了自己的身分。她只是「秀蓮」。 是呀,她就是秀蓮。往日的秀蓮已經一去不復返,如今是新的秀蓮了。純潔,芬芳,出污泥而不染,真象蓮花一樣。 校長在教室裡分派給她一把椅子,一張課桌。一起的還有二十來個學生。有的已近中年,有的還是十幾歲的少女。秀蓮注意到,少數穿得很講究,多一半跟她一樣樸素。有的讀,有的寫,還有幾個正在繡花。屋當間坐著級任老師,是個四十多歲,矮矮胖胖的女人。 秀蓮高興地看出,沒有琴珠那樣的人。她很興奮,樂意跟這些姑娘們在一起,和她們交朋友,照她們那樣說話。她們說的事兒,或許會跟孟老師說的一個樣。 不過她很快就覺出來,大家都定睛瞧著她。她讓人瞧慣了,倒也不在乎。所以她就看了看坐在她身邊的姑娘,笑了笑。那位姑娘沒理她,秀蓮紅了臉,繼續寫她的字。忽地一下,她有了個很不愉快的想法:要是這些姑娘認出她來,那可怎麼好呢。唔,肯定會認出來。因為總會有人上過戲園子。但願沒人能認出她來,可又有什麼法兒呢。重慶只有兩個唱京韻大鼓的,一個是琴珠,另外一個就是她。 她仿佛聽見她們正在高聲耳語:「就是她。」沉默了一會兒,她聽到了噓噓聲。一下子,象起了風暴似的,姑娘們嘰嘰呱呱地說開了。過了一會兒,又是沉默。只聽見一個刺耳的抱怨聲:「哼,年頭變了。沒想到咱們還得跟個婊子一塊兒念書。」馬上又有另外一個聲音接著說,「這到底是個什麼學校,叫有身分的人跟個賣藝的坐一塊兒?」這個女人約摸三十來歲,兩眼惡狠狠,冷冰冰,不懷好意地看著秀蓮。秀蓮認識她,她是個軍閥的姘頭。另外那個姑娘,是個黑市商人的女兒。 有個姑娘撿起了一團紙,沖秀蓮扔了過來。有人叫:「把她攆出去,把這個臭婊子攆出去!」 老師擂了擂桌子,「注意,注意,」下面還是一片嗡嗡聲。姑娘們憤怒地瞅著秀蓮,大聲吵嚷。 秀蓮氣得臉煞白。她象個石頭人,呆呆坐著。她們是什麼人,憑什麼罵她。她轉身看她們。有個姑娘拿大拇指捂著鼻子,另外一個做了個鬼臉。秀蓮越想越氣。 老師走到門邊,喊校長。黑市商人的女兒趁機大聲喊道:「要是讓婊子來上學,我就退學。我不能跟這種人在一起。」「我贊成,」軍閥的姘頭叫起來,把她織的毛衣朝地上一摔。「把這個小臭婊子攆出去。」 秀蓮站了起來,開始用發抖的手把書撕成碎片。然後,象演完戲走進下場門一樣,走出了門。她聽見女孩子們在她背後哄笑。惡毒的語言利箭般朝她射來。 走出教室,她迸出了眼淚,校長攆上來的時候,她已經走到了大門口。小老太太把她帶到辦公室,替她揩幹了眼淚。「真對不起,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我應當負責任。我聽了孟先生的勸告,想收一些下層社會沒機會受教育的姑娘,沒料到今出這樣的事。你很規矩,是她們欺侮你。我真過意不去。」秀蓮坐著,咬著嘴唇。 「別難過,我來處理這件事。我要好好跟她們談談。」老太太接著說:「你是個好孩子,不該這麼欺侮你。」秀蓮沒言語。老太太叫她第二天一定來,她搖了搖頭,慢慢走回家去。 走到山腳下,她扭轉頭來,仰臉兒看那所大房子。她的頭又昏又脹,她還得往回走,回到那滿是娼妓、小老婆和肮髒金錢的世界裡去。她決不再上這座山,讓人家這麼作踐!決不再來! 她繼續往回走,懷著一顆沉重的心。因為悲傷,全身都在發疼。還是媽說得對:一日作藝,終身是藝人。永無出頭之日!唱大鼓的,誰也瞧不起*K輝僭鴯智僦欏G僦*的生活太悲慘,她是苦中作樂。還是琴珠聰明,她壓根兒不打算出頭,也沒人去作踐她。她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給所有的男人玩就是了。大鳳也很對,結婚總比上學強多了。她內心有個聲音說:「秀蓮,往下滑,走琴珠和大鳳的路吧。這條路不濟,可你也就這麼一條路了。快滑下來,別那麼不自量了。真是個小蠢婊子。」 她不想回家去,坐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看來來往往的車輛。沒有爹娘,沒有兄弟姊妹。孤孤單單,幹的是行賤業,前途茫茫。今天,她想要進入一個新天地,卻被人攆了出來。她算是沒路可走啦! 過了街就是嘉陵江,黃黃的江水湍急地流過,都往長江口湧去。就是它!就在這兒結束她毫無意義的一生吧!不過,她並不想死。她看了看自己的腳,多美的小腳,多麼結實,茁壯。還有一雙白白的,有力的腿。這麼早,就讓它們死掉?她摸了摸臉。皮膚光光溜溜,一絲皺紋也沒有。這是她的臉,不能就這麼毀了它。她把雙手捫在胸脯上,胸脯又柔軟,又結實。不能毀了它們。 生活還在前頭,現在就想到死,多麼愚蠢!不上學,也能活下去。那麼多作藝的姑娘,連那些當了小老婆和暗門子的,也在活。那樣的事,不會要你的命。 她又邁開了步,血熱了起來,她要活。一有機會,她就去看電影,享受享受。琴珠都能快活,她為什麼不能。 她加快了步伐,小辮兒在微風中晃蕩。她發覺人家都在那兒瞅她,可她不在乎。她叫秀蓮,秀蓮要去看電影了,看電影比上學強。 隨後,她回了家。她本想把這件事告訴爹媽,可一見媽的臉,又不想說了。告訴她,有什麼用。她不會同情自己,說不定還會笑話她。她仿佛聽見媽說:「狗長犄角,羊相。哈,哈!」不行,不能告訴媽媽。爸爸呢,聽了會生氣,不能讓他丟臉。她愛爸爸,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他,誰也不能告訴。到時候她就假裝去上學,但決不真去。 她屋裡還有幾本書,幾支毛筆。她拿起一本書,看了幾個字。她一下子衝動起來,把書撕成碎片,統統扔到窗外。去它的!書呀,永別了。媽不識字,琴珠、大鳳、四奶奶,都不識字,她們都活得好好的。她在膝蓋上把毛筆一折兩半,把筆毛兒一根一根揪下來,放在手心裡。然後,一口氣把它們吹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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