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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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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的中國人們要進來勸,英國人們把門兒攔住:「看他們打,打完了完事。公平交易,公平的打!」 幾個社會黨的人,向來是奔走和平,運動非戰的;可是到底是英國人,一聽見「公平的打」,從心根兒上贊同,都立在那裡看他們決一勝負。 馬威緩了一口氣,把硬領一把扯下來,又撲過保羅去。保羅的臉也白了,他搪住馬威的右手,一拳照著馬威的左肋打了去,又把馬威送回原地。馬威並沒緩氣,一扶桌子,登時一攢勁,在保羅的胸部虛晃了一下,沒等保羅還手,他的右拳打在保羅的下巴底下。保羅往後退了幾步,一咬牙,又上來了,在他雙手還替身體用力平衡的時候,馬威穩穩當當又給了他一拳。保羅一手扶著桌子,出溜下去了。他兩腿拼命的往起立,可是怎麼也立不起來了。馬威看著他,他還是沒立起來。馬威上前把他攙起來,然後把右手伸給他,說:「握手!」 保羅把頭一扭,沒有接馬威的手。馬威把他放在一張椅子上,撿起硬領,慢慢往外走,嘴唇直往下滴滴血。 幾位社會黨的人們,看著馬威,沒說什麼,可是心裡有點恨他!平日講和平容易,一旦看見外人把本國人給打了,心裡不知不覺的就變了卦! 茅先生和曹先生早已走了,馬威站在飯館外面,找伊姑娘,也不見了。他安上硬領,擦了擦嘴上的血,冷笑了一陣。 「媽!媽!」瑪力含著淚說,兩個眼珠好象帶著朝露的藍葡萄珠兒:「好幾天沒看見他了,給他寫信,也沒回信。我得找他去,我得問問他!媽,我現在恨他!」她倒在母親的懷裡,嗚嗚的哭起來。 「瑪力,好瑪力,別哭!」溫都太太拍著瑪力的腦門兒說,眼中也含著淚:「華盛頓一定是忙,沒工夫看你來。愛情和事業是有時候不能兼顧的。信任他,別錯想了他,他一定是忙!瑪力,你是在禮拜六出去慣了,今天沒人和你出去,所以特別的不高興。你等著,晚上他一定來,他要是不來,我陪你看電影去。瑪力?」 瑪力抬起頭來,抱著母親的脖子親了親。溫都太太替女兒往後攏了攏頭髮。瑪力一邊抽達,一邊用小手絹擦眼睛。「媽媽,你看他是忙?你真這麼想嗎?連寫個明信片的工夫都沒有;我不信!我看他是又交了新朋友了,把我忘了!男人都是這樣,我恨他!」 「瑪力,別這麼說!愛情是多少有些波折的。忍耐,信任,他到末末了還是你的人!你父親當年,」溫都太太沒往下說,微微搖了搖頭。 「媽,你老說忍耐,信任!憑什麼女的總得忍耐,信任,而男人可以隨便呢!」瑪力看著母親的臉說。 「你已經和他定了婚,是不是?」溫都太太問,簡單而厲害。 「定婚的條件是要雙方守著的,他要是有意破壞,我為什麼該一個人受苦呢!再說,我沒要和他定婚,是他哀告我的,現在——」瑪力還坐在她母親的懷裡,腳尖兒搓搓著地毯。「瑪力,別這麼說!」溫都太太慢慢的說:「人類是逃不出天然律的,男的找女的,女的不能離開男的。婚姻是愛的結束,也是愛的嘗試,也是愛的起頭!瑪力,聽媽媽的話,忍耐,信任,他不會拋棄了你,況且,我想這幾天他一定是忙。」瑪力站起來,在鏡子前面照了照,然後在屋裡來回的走。 「媽媽,我自己活著滿舒服,歡喜,可以不要男人!」「你?」溫都太太把這個字說得很尖酸。 「要男人的時候,找男人去好了,咱們逃不出天然律的管轄!」瑪力說得有點嘲弄的意思,心裡並不信這個。 「瑪力!」溫都太太看著女兒,把小紅鼻子支起多高。 瑪力不言語了,依舊的來回走。心中痛快了一點,她一點也不信她所說的話,可是這麼說著頗足以出出心中的惡氣! 在愛家庭的天性完全消滅以前,結婚是必不可少的。不管結婚的手續,形式,是怎樣,結婚是一定的。人類的天性是自私的,而最快活的自私便是組織起個小家庭來。這一點天性不容易消滅,不管人們怎麼提倡廢除婚姻。瑪力一點也不信她所說的,只是為出出氣。 溫都太太也沒把瑪力的話往心裡聽,她所盤算的是:怎麼叫瑪力喜歡了。她知道青年男女,特別是現代的青年男女,是閒不住的。總得給他們點事作,不拘是跳舞,跑車,看電影,……反正別叫他們閑著。想了半天,還是看電影最便宜;可是下半天還不能去,因為跟老馬先生定好一塊上街。想到這裡,溫都太太的思想又轉了一個彎:她自己的婚事怎麼告訴瑪力呢!瑪力是多麼驕傲,能告訴她咱要嫁個老Chink!由這裡又想到:到底這個婚事值得一干不值呢?為保存社會的地位,還是不嫁他好。可是,為自己的快樂呢?……真的照瑪力的話辦?要男人的時候就去找他?結果許更壞!社會,風俗,男女間的關係是不會真自由的!況且,男女間有沒有真自由存在的地方?——不能解決的問題!她擦了擦小鼻子,看了瑪力一眼,瑪力還來回的走,把臉全走紅了。「溫都太太!」老馬先生低聲在門外叫。 「進來!」溫都太太很飄灑的說。 老馬先生叼著煙袋扭進來。新買的硬領,比脖子大著一號半,看著好象個白羅圈,在脖子的四圍轉。領帶也是新的,可是系得絕不直溜。 「過來!」溫都太太笑著說。 她給他整了整領帶。瑪力斜眼看他們一眼。 「咱們不是說上街買東西去嗎?」馬老先生問。「瑪力有點——不舒服,把她一個人擱下,我不放心。」溫都太太說,然後向瑪力:「瑪力,你跟我們一塊兒去,好不好?」「我不去,我在家等著華盛頓,萬一他今天來呢!」瑪力把惡氣出了,還是希望華盛頓來。 「也好。」溫都太太說著出去換衣裳。 馬威回來了。他的臉還是煞白,嘴唇還滴滴血,因為保羅把他的牙打活動了一個。硬領兒歪七扭八的,領帶上好些個血點。頭髮刺刺著。呼吸還是很粗。 「馬威!」馬老先生的脖子在硬領裡轉了個大圈。「嘔!馬威!」瑪力的眼皮紅著,嘴唇直顫。 馬威很驕傲的向他們一笑,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用袖子擦了擦嘴。 「馬威!」馬老先生走過來,對著馬威的臉問:「怎麼了?」「打架來著!」馬威說,眼睛看著地毯。 「跟誰?跟誰?」馬老先生的臉白了,小鬍子也立起來。「保羅!我把他打啦!」馬威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保羅——」 「保羅——」 馬老先生和瑪力一齊說,誰也不好意思再搶了,待了一會兒,馬老先生說: 「馬威,咱們可不應當得罪人哪!」 馬老先生是最怕打架,連喝醉了的時候,都想不起用酒杯往人家頭上摔。馬太太活著的時候,小夫妻倒有時候鬧起來,可是和夫人開仗是另一回事,況且夫人多半打不過老爺!馬威小時候,馬老先生一天到晚囑咐他,別和大家打架,遇到街上有打架的,躲遠著點!得,現在居然在倫敦打洋鬼子,而且打的是保羅,伊牧師的兒子!馬老先生呆呆的看著兒子,差點昏過去。 「嘔!馬威!」溫都太太進來,喊得頗象嚇慌了的小鳥。「他把保羅打了,怎麼好,怎麼好?」馬老先生和溫都太太叨嘮。 「嘔,你個小淘氣鬼!」溫都太太過去看著馬威。然後向馬老先生說:「小孩子們打架是常有的事。」然後又對瑪力說:「瑪力,你去找點清水給他洗洗嘴!」然後又對馬老先生說:「咱們走哇!」 馬老先生搖了搖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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