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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食堂是分為內外兩部:外部長而狹,牆上畫著中國文明史的插畫:老頭兒吸鴉片,小姑娘裹小腳……還寫著些:「清明時候雨紛紛」之類的詩句。內部是寬而扁,牆上掛著幾張美人香煙的廣告。中國人總喜歡到內部去,因為看著有點雅座的意味。外國人喜歡在外部坐,一來可以看牆上的畫兒,二來可以看轆轤的升降。

  外部已經坐滿了人,馬威到了內部去,找了張靠牆角的空桌坐下。屋裡有兩位中國學生,他全不認識。他向他們有意無意的微微一點頭,他們並沒理他。

  「等人?」一個小女跑堂的歪看頭,大咧咧的問。馬威點了點頭。

  那兩位中國學生正談怎麼請求使館抗議罵中國人的電影。馬威聽出來,一個姓茅,一個姓曹,馬威看出來,那個姓茅的戴著眼鏡,可是幾乎沒有眉毛;那個姓曹的沒戴著眼鏡,可是眼神決不充足。馬威猜出來,那個姓茅的主張強迫公使館提出嚴格抗議:如使館不辦,就把自公使至書記全拉出來臭打一頓。那個姓曹的說,國家衰弱,抗議是沒用的;國家強了,不必抗議,人們就根本不敢罵你。兩個人越說越擰蔥,越說聲音越高。姓茅的恨不得就馬上打老曹一頓,而姓曹的決沒帶出願意挨打的神氣,於是老茅也就沒敢動手。兩個人不說了,低著頭吃飯,吃得很帶殺氣。

  伊姑娘進來了。

  「對不起,馬威,我晚了!」她和馬威握了握手。「不晚,不晚!」馬威說著把菜單遞給她,她拉了拉衣襟,很自然的坐下。

  曹和茅同時看了她一眼。說了幾句中國話,跟著開始說英文。

  她點了一碟炸春捲,馬威又配上了兩三樣菜。

  「馬威,你這兩天好點啦吧?」伊姑娘微微一笑。「精神好多了!」馬威笑著回答。

  姓茅的惡意的看了馬威一眼,馬威心中有點不舒坦,可是依舊和凱薩林說話。

  「馬威,你看見華盛頓沒有?」伊姑娘看著菜單,低聲兒問。

  「沒有,這幾天晚上他沒找瑪力來。」馬威說。「啊!」伊姑娘似乎心中安慰了一些,看了馬威一眼,剛一和他對眼光兒,她又看到別處去了。

  春捲兒先來了,馬威給她夾了一個。她用叉子把春捲斷成兩段,非常小心的咬了一口。下巴底下的筋肉輕輕的動著,把春捲慢慢咽下去,吃得那麼香甜,安閒,美滿;她的舉動和瑪力一點也不一樣。

  馬威剛把春捲夾開,要往嘴裡送,那邊的老茅用英文說:「外國的妓女是專為陪著人們睡覺的,有錢找她們去睡覺,茶館酒肆裡不是會妓女的地方!我告訴你,老曹,我不反對嫖,我嫖的回數多了;我最不喜歡看年輕輕的小孩子帶著妓女滿世界串!請妓女吃中國飯!哼!」

  伊姑娘的臉紅得和紅墨水瓶一樣了,仍然很安穩的,把叉子放下要站起來。

  「別!」馬威的臉完全白了,嘴唇顫著,只說了這麼一個字。

  「老茅,」那個眼神不十分充足的人說:「你怎麼了!外國婦女不都是妓女!」他是用中國話說的。

  姓茅的依舊用英國話說:「我所知道的女人,全是妓女,可是我不愛看人家把妓女帶到公眾的地方來出鋒頭!」他又看了馬威一眼:「出那家子鋒頭!你花得起錢請她吃飯,透著你有錢!咱講究花錢和她們睡一夜!」

  伊姑娘站起來了,馬威也站起來,攔著她:「別!你看我治治他!」

  凱薩林沒言語,還在那裡站著,渾身顫動著。

  馬威走過去,問那位老茅:「你說誰呢?」他的眼睛瞪著,射出兩條純白的火光。「我沒說誰,飯館裡難道不許說話嗎?」茅先生不敢叫橫,又不願意表示軟弱,這樣的說。

  「不管你說誰,我請你道歉,不然,你看這個!」馬威把拳頭在桌上一放。

  老茅象小螞蚱似的往裡一跳,跳到牆角,一勁兒搖頭。馬威往前挪了兩步,瞪著茅先生。茅先生的「有若無」的眉毛鬼鬼啾啾的往一塊擰,還是直搖頭。

  「好說,好說,不必生氣。」姓曹的打算攔住馬威。馬威用手一推,老曹又坐下了。馬威釘著茅先生的臉問:「你道歉不?」

  茅先生還是搖頭,而且搖得頗有規律。

  馬威冷笑了一聲,看准茅先生的臉,左右開花,奉送了兩個嘴巴。正在眼鏡之下,嘴唇之上,茅先生覺得疼得有點入骨;可是心裡覺著非常痛快,也不搖頭了。

  女跑堂的跑進來兩個,都唧咕唧咕的笑,臉上可都轉了顏色。外部的飯座兒也湊過來看,誰也莫明其妙怎回事。范掌櫃的眯縫著眼兒過來把馬威拉住。

  伊姑娘看了馬威一眼,低著頭就往外走,馬威也沒攔她。

  她剛走到內外部分界的小門,看熱鬧的有一位說了話:「凱!你!你在這兒幹嗎呢?」

  「保羅!咱們一塊家去吧!」凱薩林低著頭說,沒看她的兄弟。

  「你等等,等我弄清楚了再走!」保羅說著,從人群裡擠進去,把范掌櫃的一拉,范掌櫃笑嘻嘻的就倒在地上啦,很聰明的把頭磕在桌腿上,磕成一個青藍色的鵝峰。「馬威,你是怎回事?」保羅把手插在衣袋裡問:「我告訴你,別以為你是個人似的,和我們的姑娘一塊混!要貪便宜的時候,想著點英國男人的拳頭!」

  馬威沒言語,煞白的臉慢慢紅起來。

  「你看,老曹,往外帶妓女有什麼好處?」茅先生用英國話說。

  馬威一咬牙,猛的向茅先生一撲;保羅兜著馬威的下巴就是一拳;馬威退,退,退,退了好幾步,扶住一張桌子,沒有倒下;茅先生小螞蚱似的由人群跳出去了。范掌櫃的要過來勸,又遲疑,笑嘻嘻的用手摸著頭上的鵝峰,沒敢往前去。「再來!」保羅冷笑著說。

  馬威摸著脖子,看了保羅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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