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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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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都太太沒說什麼,扯著馬老先生的胳臂就往外走,他一溜歪斜的跟著她出去。 瑪力拿來一罐涼水,一點漱嘴的藥,一些藥棉花。先叫馬威漱了漱口,然後她用棉花輕輕擦他的嘴唇。她的長眼遮毛在他的眼前一動一動的,她的藍眼珠兒滿含著慈善和同情,給他擦幾下,仰著脖子看一看,然後又擦。她的頭髮挨著他的臉蛋,好象幾根通過電的金絲,叫馬威的臉完全熱透了,完全紅了。他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她,可是他覺到由她胸脯兒出來的熱氣,溫和,香暖,叫他的全身全顫動起來。「馬威,你們怎麼打起來的?」瑪力問。 「我和伊姑娘一塊兒吃飯,他進來就給我一拳!」馬威微笑著說。 「嘔!」瑪力看著他,心裡有點恨他,因為他居然敢和保羅打架;又有點佩服他,因為他不但敢打,而且打勝了。英雄崇拜是西洋人的一種特色,打勝了的總是好的,瑪力不由的看著馬威有點可愛。他的領子歪著,領帶上的血點,頭髮亂蓬蓬的,都非常有勁的往外吸她心中的愛力,非常的與平日不同,非常的英美,特別的顯出男性:力量,膽子,粗鹵,血肉,樣樣足以使女性對男性的信仰加高一些,使女性向男性的趨就更熱烈一點。她還給他擦嘴,可是她的心已經被這點崇拜英雄的思想包圍住,越擦越慢,東一下,西一下,有時候擦在他的腮上,有時候擦在他的耳唇上。他的黃臉在她的藍眼珠裡帶上了一層金色,他的頭上射出一圈白光;他已經不是黃臉討厭的馬威,他是一個男性的代表,他是一團熱血,一個英雄,武士。 她的右手在他臉上慢慢的擦,左手輕輕的放在他的膝上。他慢慢的,顫著,把他的手擱在她的手上。他的眼光直著射到她的紅潤的唇上。 「瑪力,瑪力,你知道,」馬威很困難的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擠:「你知道,我愛你?」 瑪力忽然把手抽出去,站起來,說:「你我?不可能的事!」 「為什麼?我是個中國人?愛情是沒有國界的,中國人就那麼不值錢,連愛情都被剝奪了嗎!」馬威慢慢的站起來,對著她的臉說:「我知道,你們看不起中國人;你們想中國人的時候永遠和暗殺,毒藥,強姦聯在一塊兒。但是咱們在一塊兒快一年啦,你難道看不出我來,我是不是和你們所想的一樣?我知道你們關於中國人的知識是由造謠言的報紙,和下賤的小說裡得來的,你難道就真信那些話嗎?我知道你已經和華盛頓定婚,我只求你作我的好朋友,我只要你知道我愛你。愛情不必一定由身體的接觸才能表現的,假如你能領略我的愛心,拿我當個好朋友,我一生能永遠快樂!我羡慕華盛頓,可是因為我愛你,我不敢對他起一點嫉妒心!我——」馬威好象不能再說,甚至於不能再站著,他的心要跳出來,他的腿已經受不住身上的壓力,他咕咚一下子坐下了。瑪力用小木梳輕輕的刮頭,半天沒言語。忽然一笑,說:「馬威,你這幾天也沒看見華盛頓?」 「沒有,伊姑娘也這麼問我來著,我沒看見他。」「凱薩林?她問他幹甚麼?她也認識華盛頓?」瑪力的眼睛睜得很圓,臉上紅了一點,把小木梳撂在衣袋裡,搓搓著手。 「我不知道!」馬威皺著眉說:「對不起!我無心中提起凱薩林來!我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好在一個人不能只有一個朋友,是不是?」他微微一笑,故意的冷笑她。 瑪力忽然瞪了他一眼,一聲沒出,跑出去了。 溫都太太挺著小脖子在前邊走,馬老先生縮著脖子在後面跟著;走大街,穿小巷,她越走越快,他越走越慢;越人多她越精神,她越精神他越跟不上。要跟個英國人定了婚,在大街上至少可以並著肩,拉著手走;拉著個老中國人在街上扭,不能做的事;她心中有點後悔。要是跟中國婦人一塊兒走,至少他可以把她落下幾丈多遠,現在,居然叫個婦人給拉下多遠;他心中也有點後悔。她站住等著他,他躬起腰來往前扯大步;她笑了,他也笑了,又全不後悔了。兩個進了猴兒笨大街的一家首飾店。馬老先生要看戒指,夥計給他拿來一盒子小姑娘戴著玩的小銅圈,全是四個便士一隻。馬老先生要看貴一點的,夥計看了他一眼,又拿出一盒鍍銀的來,?魷攘盍街弧@下硐壬掛蟮模?夥計笑得很不自然的說: 「再貴的可就過一鎊錢了!」 溫都太太拉了他一把,臉上通紅,說:「咱們上有貴重東西的地方去買吧!」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對不起!太太!」夥計連忙道歉:「我錯了,我以為這位先生是中國人呢,沒想到他是日本人,我們很有些個日本照顧主兒,真對不起!我去拿好的來!」 「這位先生是中國人!」溫都太太把「是」字說得分外的有力。 夥計看了馬老先生一眼,進去又拿來一盒子戒指,都是金的。把盒子往馬老先生眼前一送,說:「這都是十鎊錢以上的,請看吧!」然後惡意的一笑。 馬老先生也叫上勁兒啦,把盒子往後一推,問:「有二十鎊錢以上的沒有?」 夥計的顏色變了一點,有心要進去打電話,把巡警叫來;因為身上有二十鎊錢的中國人,一定是強盜;普通中國人就沒有帶一鎊錢的資格,更沒有買戒指的膽量;據他想。他正在遲疑不定,溫都太太又拉了馬老先生一把。兩個一齊走出來。夥計把戒指收起去,趕快的把馬老先生的模樣,身量,衣裳,全記下來,預備發生了搶案,他好報告巡警。溫都太太都氣糊塗了,出了店門,拉著馬老先生就走。一邊走一邊說:「不買啦!不買啦!」 「別生氣!別生氣!」馬老先生安慰著她說:「小鋪子,沒有貴東西,咱們到別處去買。」 「不買啦!回家!我受不了這個!」她說著往馬路上就跑,抓住一輛飛跑的公眾汽車,小燕兒似的飛上去。馬老先生在汽車後面幹跺了幾腳,眼看著叫汽車跑了。自己叨嘮著:「外國娘們,性傲,性傲!」 馬老先生有點傷心:婦人性傲,兒子不老實,官運不通,汽車亂跑,……「叫咱老頭子有什麼法子!無法!無法!只好忍著吧!」他低著頭自己叨嘮「先不用回家,給他們個滿不在乎;咱越將就,他們越仰頭犯脾氣!先不用回家,對!」他叫了輛汽車到伊牧師家去。 「我知道你幹什麼來了,馬先生!」伊牧師和馬老先生握了握手,說:「不用道歉,小孩子們打架,常有的事!」 老馬本來編了一車的好話兒,預備透底的賠不是,聽見伊牧師這樣說,心裡倒有點不得勁兒了,慘慘的笑了一笑。 伊牧師臉上瘦了一點,因為晝夜的念中國書,把字典已掀破兩本,還是念不明白。他的小黃眼珠頗帶著些失望的神氣。 「伊牧師,我真沒法子辦!」馬老先生進了客廳,說:「你看,我只有馬威這麼一個,深了不是,淺了不是!他和保羅會——」 「坐下!馬先生!」伊牧師說:「不用再提這回事,小孩子們打完,完事!保羅念書的時候常和人家打架,我也沒辦法,更不願意管!我說,你到教會去了沒有?」 馬老先生的臉紅了,一時回答不出;待了半天,說:「下禮拜去!下禮拜去!」 伊牧師也沒再下問,心裡有點不願意。他往上推了推眼鏡問:「我說,馬先生!你還得幫我的忙呀!我的中文還是不成,你要是不幫助我,簡直的——」 「我極願意幫你的忙!」馬老先生極痛快的說。他心裡想:馬威打了保羅,咱要是能幫助伊牧師,不是正好兩不找,誰也不欠誰的嗎! 「馬先生,」伊牧師好象猜透了馬先生的心思:「你幫助我,和保羅們打架,可是兩回事。他們打架是他們的事,咱們管不著。你要是願意幫我,我也得給你幹點什麼。光陰是值錢的東西,誰也別白耽誤了誰的工夫,是不是?」「是。」馬老先生點了點頭,其實他心裡說:「洋鬼子真他媽的死心眼兒,他非把你問得棱兒是棱兒,角兒是角兒不可!」伊牧師眨巴著眼睛笑了:「馬先生,你幾時有工夫?我幫你作什麼?咱們今天決定好,就趕快的做起來!」「我那天都不忙!」馬先生恨這個「忙」字。 伊牧師剛要說話,伊太太頂著一腦袋亂棉花進來了。她鼻子兩旁的小溝兒顯著特別的深,眼皮腫得特別的高,看著傻而厲害。 「馬先生,馬威是怎麼回事?!」她幹辣辣的問。「我來,……」 她沒等馬先生說完,梗著脖子,又問:「馬威是怎麼啦?!我告訴你,馬先生,你們中國的小孩子要反呀!敢打我們!二十年前,你們見了外國人就打哆嗦,現在你們敢動手打架!打死一個試試!這裡不是中國,可以無法無天的亂殺亂打,英國有法律!」 馬老先生一聲兒沒出,咽了幾口唾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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