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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你要是不乏,咱們還是走著談好,坐定了太冷。我的小腳指頭已經凍了一個包啦。說吧,馬威!」

  「全是沒法解決的問題!」他遲鈍的說,還是不願意告訴她。

  「聽一聽,解決不解決是另一問題。」她說得非常痛快,聲音也高了一些。

  「大概其的說吧!」馬威知道非說不可,只好粗粗的給她個大略;真要細說,他的言語是不夠表現他的心思的:「我愛瑪力,她不愛我,可是我忘不了她。我什麼方法都試了,試,試,試,到底不行。恨自己也沒用,恨她也沒用。我知道我的責任,事業,但是,她,她老在我心裡刺鬧著。這是第一個不能解決的問題。第二個是父親,他或者已經和溫都太太定了婚。姐姐你曉得,普通英國人都拿中國人當狗看,他們要是結婚,溫都太太就永遠不用想再和親友來往了,豈不是陷入一個活地獄。父親帶她回國,住三天她就得瘋了!咱們的風俗這麼不同,父親又不是個財主,她不能受那個苦處!我現在不能說什麼,他們相愛,他們要增加彼此的快樂,——是快樂還是苦惱,是另一問題——我怎好反對。這又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還有呢,我們的買賣,現在全擱在我的肩膀上了,我愛念書,可是不能不管鋪子的事;管鋪子的事,就沒工夫再念書。父親是簡直的不會作買賣,我不管,好啦,鋪子准一月賠幾十鎊,我管吧,好啦,不用打算專心念書;不念書,我算幹嗎來啦!你看,我忙得連和你念英文的時候都沒有了!我沒高明主意,我不知道我是幹什麼呢!姐姐,你聰明,你愛我們,請你出個好主意吧!」

  兩株老馬尾松站在他們面前,枝上垂著幾個不整齊的松塔兒。灰雲薄了一點,極弱秀的陽光把松枝照得有點金黃色。

  馬威說完,看著枝上的松塔。凱薩林輕輕的往松了拉了拉脖上的狐皮,由胸間放出一股熱嘟嘟的香味。

  「瑪力不是已經和華盛頓定婚了嗎?」她慢慢的說。「你怎麼知道?姐姐!」他還看著松塔兒。

  「我認識他!」凱薩林的臉板起來了。待了半天,她又笑了,可是很不自然:「她已屬別人,還想她幹嗎呢?馬威!」

  「就這一點不容易解決嗎!」馬威似乎有點嘲笑她。「不易解決!不易解決!」她好象跟自己說,點著頭兒,帽沿兒輕輕的顫。「愛情!沒人明白到底什麼是愛情!」

  「姐姐,你沒好主意?」馬威有點著急的樣兒。凱薩林似乎沒聽見,還嘟囔著:「愛情!愛情!」

  「姐姐,你禮拜六有事沒有?」他問。

  「幹什麼?」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我要請你吃中國飯,來不來?姐姐!」

  「謝謝你,馬威!什麼時候?」

  「下午一點吧,在狀元樓見。」

  「就是吧。馬威,看樹上的松塔多麼好看,好象幾個小鈴鐺。」

  馬威沒言語,又抬頭看了看。

  兩個人都不言語了。穿出松林,拐過水池,不知不覺的到了園門。兩個都回頭看了看,園中還是安靜,幽美,清涼。他們把這些都留在後邊,都帶著一團說不出的混亂,愛情,愁苦,出了園門。——快樂的新年?

  倫敦的幾個中國飯館要屬狀元樓的生意最發達。地方寬綽,飯食又賤,早晚真有群賢畢集的樣兒。不但是暹羅人,日本人,印度人,到那裡解饞去,就是英國人,窮美術家,系著紅領帶的社會黨員,爭奇好勝的胖老太太,也常常到那裡喝杯龍井茶,吃碗雞蛋炒飯。美術家和社會黨的人,到那裡去,為是顯出他們沒有國界思想,胖老太太到那裡去,為是多得一些談話資料;其實他們並不喜歡喝不加牛奶的茶;和肉絲,雞蛋,炒在飯一塊兒。中國人倒不多,一來是吃不著真正中國飯。二來是不大受女跑堂兒的歡迎。在中國飯館裡作事,當然沒有好姑娘。好姑娘那肯和中國人打交待。人人知道跟中國人在一塊兒,轉眼的工夫就有喪掉生命的危險。美而品行上有可懷疑的姑娘們就不在乎了,和傻印度飛飛眼,晚上就有兩三鎊錢入手的希望。和日本人套套交情,至不濟也得一包橘汁皮糖。中國人呢,不敢惹,更不屑於招待;人們都看不起中國人嗎,妓女也不是例外。妓女也有她們的自由與驕傲,誰肯招呼人所不齒的中國人呢!

  范掌櫃的頗有人緣兒,小眼睛眯縫著,好象自生下來就沒睡醒過一回;可是臉上老是笑。美術家很愛他,因為他求他們在牆上隨意的畫:小腳兒娘們,瘦老頭兒抽鴉片,鄉下老兒,帶著小辮兒,給菩薩磕頭,五光十色的畫了一牆。美術家所知道的中國事兒正和普通人一樣,不過他們能夠把知道的事畫出來。社會黨的人們很愛他,因為范掌櫃的愛說:「Menolikescapitalis-ma!」胖老太太們很愛他,因為他常把me當I,有時候高興,也把I當me,胖老太太們覺著這個非常有可笑的價值。設若普通英國人討厭中國人,有錢的英國男女是拿中國人當玩藝兒看。中國人吃飯用筷子,不用刀叉;中國人先吃飯,後喝湯;中國人喝茶不擱牛奶,白糖;中國人吃米,不加山藥蛋;這些事在普通人——如溫都母女——看,都是根本不對而可惡的;在有錢的胖老太太們看,這些事是無理取鬧的可笑,非常的可笑而有趣味。

  范掌櫃的和馬老先生已經成了頂好的朋友,真象親哥兒們似的。馬老先生雖然根本看不起買賣人,可是范掌櫃的應酬周到,小眼睛老眯縫著笑,並且時常給馬老先生作點特別的菜,馬老先生真有點不好意思不和老範套套交情了。再說,他是個買賣人,不錯,可是買賣人裡也有好人不是!

  馬老先生到飯館來吃飯,向來是不理學生的,因為學生們看著太俗氣,談不到一塊兒。況且,這群學生將來回國都是要作官的,馬老先生想到自己的官運不通,不但不願意理他們,有時候還隔著大眼鏡瞪他們一眼。

  馬老先生和社會黨的人們弄得倒挺熱活。他雖然不念報紙,不知道人家天天罵中國人,可是他確知道英國人對他的勁兒,決不是自己朋友的來派。連那群愛聽中國事的胖老太太們,全不短敲著撩著的損老馬幾句。老馬有時候高興,也頗聽得出來她們的口氣。只有這群社會黨的人,只有他們,永遠向著中國人說話,罵他自己政府的侵略政策。馬老先生雖不知道什麼是國家,到底自己頗驕傲是個中國人。只有社會黨的人們說中國人好,於是老馬不自主的笑著請他們吃飯。吃完飯,社會黨的人們管他叫真正社會主義家,因為他肯犧牲自己的錢請他們吃飯。

  老馬要是告訴普通英國人:「中國人喝茶不擱牛奶。」「什麼?不擱牛奶!怎麼喝?!可怕!」人們至少這樣回答,他撅著小鬍子不發聲了。

  他要是告訴社會黨的人們,中國茶不要加牛奶,他們立刻說:

  「是不是,還是中國人懂得怎麼喝茶不是?中國人替世界發明了喝茶,人家也真懂得怎麼喝法!沒中國人咱們不會想起喝茶,不會穿綢子,不會印書,中國的文明!中國的文明!唉,沒有法子形容!」

  聽了這幾句,馬老先生的心裡都笑癢癢了!毫無疑意的信中國人是天下最文明的人!——再請他們吃飯!

  馬威到狀元樓的時候,馬老先生已經吃完一頓水餃子回家了,因為溫都太太下了命令,叫他早回去。

  狀元樓的廚房是在樓底下,茶飯和菜都用和汲水的轆轤差不多的一種機器拉上來。這種機器是范掌櫃的發明,簡單適用而且頗有聲韻,牛咕口錄牛咕口錄,帶著一股不可分析的菜味一齊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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