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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好啦,定規了!過兩天咱們一同見導演的去。來,再喝一杯!」

  兩個人把一瓶酒全喝了。

  「哈定太太!哈定!——」亞力山大喊:「再給我們來一瓶!」

  瞎老太太又給他們拿來一瓶酒,又踩了黑貓一腳。黑貓翻眼珠看了她一眼,一聲也沒出。

  亞力山大湊到老馬的耳朵根兒說:「傻貓!叫喚不出來了,還醉著呢!昨兒晚上跟我一塊喝醉了!它要是不常喝醉了,它要命也不在這裡;哈定太太睜著的那只眼睛專看不見貓!你明白我的意思?」亞力山大笑開了。

  老馬先生也笑開了,把這幾天的愁悶全笑出去了。

  新年不過是聖誕的餘波,人民並不瘋了似的鬧,鋪子也照常的開著。「快樂的新年」雖然在耳邊嗡嗡著,可是各處沒有一點快樂與新鮮的表現。天氣還是照常的悲苦,霧裡的雨點,鬼鬼啾啾的,把人們打得都縮起脖子,象無精失采的小鷺鷥。

  除夕的十二點鐘,街上的鐘聲,汽笛,一齊響起來。馬威一個人,光著頭,在街上的黑影裡站著,偷偷落了幾點淚。一來是有點想家,二來是心中的苦處觸機而發。擦了擦淚,歎了一口氣:

  「還得往前幹哪!明天是新年了,忘了已往的吧!」

  第二天早早的他就起來了,吃過早飯,決定遠遠的去走一回,給新年一個勇敢的起始。告訴了父親早一點到鋪子去,他自己到十二點以後才能到。

  出門坐上輛公眾汽車,一直到植物園去。車走了一點來鐘才到了植物園外面。園外沒有什麼人,園門還悄悄的關著。他折回到大橋上,扶著石欄,看著太晤士河。河水灰汪汪的流著,岸上的老樹全靜悄悄的立著,看著河水的波動。樹上只有幾隻小黑鳥,縮著脖兒,彼此唧咕,似乎是訴什麼委屈呢。靠著岸拴著一溜小船,隨著浪一起一落,有點象閑膩了,不得不動一動似的。馬威呆呆的看著河水,心思隨著灰波越走越遠,似乎把他自己的存在全忘了。遠處的灰雲把河水,老樹,全合成一片灰霧,渺茫茫的似另有一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一樣灰淡慘苦,只是極遠極遠,不容易看清楚了。遠處的鐘敲了十點,馬威遲遲頓頓的,好象是捨不得,離開大橋,又回到園門來。門已開了,馬威把一個銅子放在小鐵桌子上,看門的困眼巴唧的看了他一眼,馬威向他說了聲「快樂的新年。」

  除了幾個園丁,園內看不見什麼人,馬威挺著胸,吸了幾口氣,園中新鮮的空氣好象是給他一個人預備的。老樹,小樹,高樹,矮樹,全光著枝幹,安閒的休息著;沒有花兒給人們看,沒有果子給鳥兒吃,只有彎曲的瘦枝在空中畫上些自然的花紋。小矮常青樹在大樹後面蹲著,雖然有綠葉兒,可是沒有光著臂的老樹那麼驕傲尊嚴。纏著枯柳的藤蔓象些睡了的大蛇,只在樹梢上掛著幾個磁青的豆莢。園中間的玻璃溫室掛著一層薄霜,隔著玻璃還看得見裡邊的綠葉,可是馬威沒進去看。路旁的花池子連一枝小花也沒有,池中的土全翻起來,形成許多三角塊兒。

  河上的白鷗和小野鴨,唧唧鴨鴨的叫,叫得非常悲苦。野鴨差不多都縮著脖蹲著,有時候用扁嘴在翅上抹一抹,看著總多少有點傻氣。白鷗可不象鴨子那麼安穩了,飛起來,飛下來,在灰色的空中扯上幾條不聯續的銀線。小黑鴨子老在水上漂著,小尾巴後面扯著條三角形的水線;也不往起飛,也不上岸去蹲著,老是漂著,眼睛極留神的看,有時候看見河內的倒影,也探下頭去撈一撈。可憐的小黑鴨子!馬威心裡有些佩服這些小黑玩藝兒:野鴨太懶,白鷗太浮躁,只有小黑鴨老含著希望。

  地上的綠草比夏天還綠上幾倍,只是不那麼光美。靠著河岸的綠草,在潮氣裡發出一股香味,非常的清淡,非常的好聞。馬威順著河岸走,看著水影,踏著軟草,聞著香味,心裡安閒極了,只是有點說不出來的愁悶在腦子裡縈繞著。河上幾隻大白鵝,看見馬威,全伸著頭上的黃包兒,跟他要吃食。馬威手裡什麼也沒有,傻鵝們斜楞著眼彼此看了看,有點失望似的。走到河的盡處,看見了松梢上的塔尖,馬威看見老松與中國寶塔,心中不由高興起來。呆呆的站了半天,他的心思完全被塔尖引到東方去了。

  站了半天,只看見一兩對遊人,從樹林中間影兒似的穿過去。他定了定方向,向小竹園走了去。竹園內沒有人,沒有聲音,只有竹葉,帶著水珠,輕輕的動。馬威哈著腰看竹根插著的小牌子:日本的,中國的,東方各處的竹子,都雜著種在一塊。

  「帝國主義不是瞎吹的!」馬威自己說:「不專是奪了人家的地方,滅了人家的國家,也真的把人家的東西都拿來,加一番研究。動物,植物,地理,言語,風俗,他們全研究,這是帝國主義厲害的地方!他們不專在軍事上霸道,他們的知識也真高!知識和武力!武力可以有朝一日被廢的,知識是永遠需要的!英國人厲害,同時,多麼可佩服呢!」

  地上的潮氣把他的腳冰得很涼,他出了竹園,進了杜鵑山,——兩個小土山,種滿杜鵑,夾著一條小山溝。山溝裡比別處都暖一點,地上的幹葉聞著有股藥味。

  「春天杜鵑開花的時候,要多麼好看!紅的,白的,淺粉的,象——」他忽然想到:「象瑪力的臉蛋兒!」

  想到這兒,他周身忽然覺得不合適,心仿佛也要由嘴裡跳出來。不知不覺的把大拇指放在唇上,咬著指甲。「沒用!沒用!」他想著她,同時恨自己,著急而又後悔:「非忘了她不可!別和父親學!」他摸了摸口袋,摸著那個小戒指,放在手心上,呆呆的看著,然後用力的往地上一摔,摔到一堆黃葉裡去,那顆鑽石在一個破葉的縫兒裡,一閃一閃的發亮。

  楞了半天,聽見遠遠的腳步聲兒,他又把戒指撿起來,仍舊放在袋兒裡。山溝是彎彎的,他看不見對面來的人,轉身,往回走,不願意遇見人。

  「馬威!馬威!」後面叫。

  馬威聽見了有人叫他,他還走了幾步,才回頭看。「嘿嘍!伊姐姐!」

  「新禧!新禧!」伊姑娘用中國話說,笑著和他握了握手。

  她比從前胖了一點。脖子上圍著一條狐皮,更顯得富泰一點。她穿著一身藍呢的衣裙,加著一頂青絨軟帽,帽沿自然的往下垂著些,看著穩重極了。在小山溝裡站著,叫人說不上來,是她,還是那些冷靜的杜鵑,更安穩一些。「伊姐姐!」馬威笑著說:「你怎這麼早?」

  「上這裡來,非早不可。一等人多,就沒意思了!你過年過得好?馬威!」她用小手絹揉了揉鼻子,手指在手套裡鼓膨膨的把手套全撐圓,怪好看的。

  「好。你沒上那裡去?」

  兩個齊著肩膀走,出了小山溝。她說:「沒有。大冷的天,上那兒也不舒服。」

  馬威不言語了,眉頭皺著一點,大黑眼珠兒釘著地上的青草。

  「馬威!」伊姑娘看著他的臉說:「你怎麼老不喜歡呢?」她的聲音非常的柔和,眼睛發著些亮光,顯著慈善,聰明,而且秀美。

  馬威歎了口氣,看了她一眼。

  「告訴我,馬威!告訴我!」她說得很懇切很自然;跟著微微一笑,笑得和天上的仙女一樣純潔,和善。「叫我從何處說起?姐姐!」馬威勉強著一笑,比哭的樣子還淒慘一些。「況且,有好些事不好告訴你,姐姐,你是個姑娘。」

  她又笑了,覺得馬威的話真誠,可是有點小孩子氣。「告訴我,不用管我是姑娘不是。為什麼姑娘應當比男人少聽一些事呢!」她又笑了,似乎把馬威和世上的陋俗全笑了一下。

  「咱們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好不好?」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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