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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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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伯父給我的紀念物,似乎我應當存著,其實一個戒指又算得了什麼呢!父親,你要那個幹什麼?你又不戴。」「是這麼一回事,馬威!」老馬的臉慢慢的紅起來,說話也有點結巴:「是這麼一回事:你看,我有用。是,你看——溫都太太!我無法,——對不起你!無法!她——你看!」馬威要說的話多了,自己想起來的,和李子榮責備他的,多了!但是,他不能說!有什麼臉說父親,看看自己!李子榮可以說,我,馬威,沒資格說話!況且,父親娶溫都太太倒許有點好處呢。她會過日子,她不象年青的姑娘那麼奢侈。他有個家室,也許一高興,死心踏地的作買賣。可是,將來怎回國呢?想到這裡,不知不覺的就說出來了。 「父親,你要是在這裡安了家,將來還回國不呢?」 馬老先生叫馬威問楞了!真的,會沒想到這一層!回國是一定的,帶著她?就是她願意去,我怎麼處置她呢?真要是個大財主,也好辦了,在上海買大樓,事事跟在英國一樣。可是,咱不是闊人,叫她一個人跟著咱去,沒社會,沒樂趣,言語不通,飲食不服?殘忍!她去了非死不可!不帶她回國,我老死在這裡,和哥哥的靈埋在一塊兒?不!不!不!非回國不可,不能老死在這裡!沒辦法!真沒辦法!「馬威!把這個戒指拿去!」 老馬先生低著頭把戒指遞給馬威,然後兩手捧著腦門,一聲也不出了! ………… 老馬真為了難,而且沒有地方去說!跟馬威說?不成!父子之間那好正本大套的談這個!跟伊牧師去說?他正恨著咱不幫助念中國書,去了是自找釘子碰!沒地方去說,沒地方去說!半夜沒睡著覺,怎想怎不是路,不想又不行!及至閉上眼睡熟了,偏巧就夢見了故去的妻子!婦人們,死了還不老實著!馬先生對婦人們有點懷疑;可是,懷疑也沒用,婦人是婦人,就是婦人們全入了「三仙庵」當尼姑,這些事還是免不了的!婦人們! 第二天早晨起來,心中還是糊糊塗塗的,跟天上的亂黑雲一樣。吃早飯的時候,馬威一句話沒說,撅著嘴死嚼麵包,恨不能把牙全嚼爛了才好。馬老先生斜著眼睛,由眼鏡的邊框上看他兒子,心裡有點發酸;趕緊把眼珠轉回來,心不在焉的伸手盛了一匙子鹽,倒在茶碗裡了。溫都母女正談著馬戲的事兒,瑪力的眼睛好象藍汪汪的水上加上一點油那麼又藍又潤,看著媽媽的小尖鼻子。她已經答應和她媽媽一塊兒去看,及至聽說馬老先生也去,她又設法擺脫,先說華盛頓約她看電影,後又說有人請她去跳舞。馬威聽著不順耳,賭氣子一推碟子,站起來,出去了。 「喲!怎麼啦?」溫都太太說,說完,小嘴兒還張著,好象個受了驚的小母雞。 瑪力一聳肩,笑了笑。 老馬先生沒言語,喝了口碗裡的鹹茶。 吃過早飯,馬老先生叼著煙袋,慢慢的溜出去。 大街上的鋪子十之八九還關著門,看著非常的慘淡。叫了輛汽車到亞力山大家裡去。 亞力山大的街門是大紅的,和亞力山大的臉差不多。老馬一按鈴,出來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臉上只有一隻眼睛。鼻子挺大挺紅,好象剛喝完兩瓶啤酒。此外沒有可注意的東西。 老馬先生沒說什麼,老太婆也沒說什麼。她一點頭,那只瞎眼睛無意識的一動,跟著就往裡走,老馬後面隨著。兩個人好象可以完全彼此瞭解,用不著言語傳達他們的心意。 亞力山大的書房是又寬又大,頗有點一眼看不到底的樣兒。山牆中間一個大火,燒著一堆木頭,火苗往起噴著,似乎要把世界都燒紅了。地上的毯子真厚,一邁步就能把腳面陷下去似的。只有一張大桌子,四把大椅子;桌子腿兒稍微比象腿粗一點,椅子背兒可是比皇上的寶座矮著一寸多些。牆上掛滿了東西,什麼也有:像片兒,油畫,中國人作壽的喜幛子,好幾把寶劍,兩三頭大鹿腦袋,犄角很危險的往左右撐著。 亞力山大正在火前站著,嘴裡叼著根大呂宋煙,煙灰在地毯上已經堆了一個小墳頭。 「哈!老馬!快來暖和暖和!」亞力山大給他拉過把椅子來,然後對那老太太說:「哈定太太,去拿瓶『一九一十』的紅葡萄來,謝謝!」 老太太的瞎眼動了動,轉身出去了,象個來去無蹤的鬼似的。 「我說,老馬,節過的好不好?喝了回沒有?不能!不能!那個小寡婦決不許你痛痛快快的喝!你明白我的意思?」亞力山大拍了老馬肩膀一下,老馬差點摔到火裡去。 老馬先生定了定神,咕吃咕吃的笑了一陣。亞力山大也笑開了,把比象腿粗點的桌腿兒震得直顫動。 「老馬,給你找倆外錢兒,你幹不幹?」亞力山大問。「什麼事?」馬老先生似乎有點不愛聽「外錢兒」三個字。 臉上還是笑著,可是鼻窪子那溜兒顯出點冷笑的意思。「先不用提什麼事,五鎊錢一次,三次,你幹不幹吧?」亞力山大用呂宋煙指著老馬的鼻子問。 門開了,前面走著個老黑貓,後面跟著哈定太太。她端著個小託盤,盤子上一瓶葡萄酒,兩個玻璃杯。把託盤放在桌上,她給他們斟上酒。斟完酒,瞎眼睛動了一動,就往外走;捎帶腳兒踩了黑貓一下。 「老馬,喝著!」亞力山大舉起酒杯來說:「真正一九一十的!明白我的意思?我說,你到底幹不幹哪?五鎊錢一次!」「到底什麼事?」老馬喝了口酒,問。 「作電影,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那會作電影呢,別打哈哈!」馬老先生看著杯裡的紅酒說。 「容易!容易!」亞力山大坐下,把腳,兩隻小船似的,放在火前面。「我告訴你:我現在幫著電影公司寫佈景,自然是關於東方的景物;我呢,在東方不少年,當然比他們知道的多;我告訴你,有一分知識掙一分錢;把知識變成金子,才算有用;往回說,現在他們正作一個上海的故事,他們在東倫敦找了一群中國人,全是扁鼻子,狹眼睛的玩藝兒,你明白我的意思?自然哪,這群人專為成群打夥的起哄,叫影片看著真象中國,所以他們鼻子眼睛的好歹,全沒關係;導演的人看這群人和一群羊完全沒分別:演鄉景他們要一群羊,照上海就要一群中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再往回說:他們要個體面的中國老頭,扮中國的一個富商,並沒有多少作派,只要長得體面,站在那裡象個人兒似的就行。演三幕,一次五鎊錢,你幹不幹?沒有作派,導演的告訴你站在那兒,你站在那兒;叫你走道兒,你就走幾步。容易!你明白我的意思?白撿十五鎊錢!你幹不幹?」 亞力山大越說聲音越高;一氣說完,把一杯酒全灌下去,灌得喉嚨裡直咕咕的響。 老馬先生聽著亞力山大嚷,一面心中盤算:「反正是非娶她不可,還是一定得給她買個戒指。由鋪子提錢買,就是馬威不說什麼,李子榮那小子也得給馬威出壞主意。這樣充一回富商,又不難,白得十五鎊錢,給她買個小戒指,倒不錯!自然演電影不算什麼體面事,況且和東倫敦那把子東西一塊擠,失身分!失身分!可是,」 「你到底幹不幹哪?」亞力山大在老馬的耳根子底下放了個炸彈似的:「再喝一杯?」 「幹!」老馬先生一面揉耳朵,一面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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