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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溫都太太的臉更紅了,一會兒把一生的苦處好象都想起來。嘴唇兒顫著顫著,忽然不顫了;心中的委屈破口而出,頗有點碎嘴子:

  「瑪力!我活夠了!這樣的生活我不能受!錢!錢!錢!什麼都是錢!你父親為錢累死了!我為錢去作工,去受苦!現在我為錢去服侍兩個中國人!叫親友看不起!錢!世界上的聰明人不會想點好主意嗎?不會想法子把錢趕走嗎?生命?沒有樂趣!——除非有錢!」

  說完了這一套,溫都太太痛快了一點,眼淚一串一串的往下落。瑪力的眼淚也在眼圈兒裡轉,不知道說什麼好,只用小手絹給母親擦眼淚。

  「媽!不願意服侍他們,可以叫他們走呀!」

  「錢!」

  「租別人也一樣的收房錢呀,媽!」

  「還是錢!」

  瑪力不明白母親的意思,看母親臉上已經沒眼淚可擦,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溫都太太半天沒言語。

  「瑪力,吃你的飯,我去找拿破崙。」溫都太太慢慢站起來。

  「媽?你到底怎麼倒在地上了?」

  「拿破崙猛的一撲我,我沒看見它。」

  瑪力把馬威叫來吃早飯。他看瑪力臉上的神氣,沒跟她說什麼;先把父親的飯(瑪力給從新打點的)端上去,然後一聲沒言語把自己的飯吃了。

  吃過飯,瑪力到後院去找母親。溫都太太抱著拿破崙正在玫瑰花池旁邊站著。太陽把後院的花兒都照起一層亮光;微風吹來,花朵和葉子的顫動,把四圍的空氣都弄得分外的清亮。牆角的蒲公英結了好幾個「老頭兒」,慢慢隨著風向空中飛舞。拿破崙一眼溜著他的主母,一眼捎著空中的白鬍子「老頭兒」,羞答答的不敢出聲。

  「媽!你好啦吧?」

  「好啦,你走你的吧。已經晚了吧?」溫都太太的臉不那麼紅了,可是被太陽曬的有點乾巴巴的難過;因為在後院抱著拿破崙又哭了一回,眼淚都是叫日光給曬乾了的。拿破崙的眼睛也好象有點濕,看見瑪力,輕輕搖了搖尾巴。「拿破崙,你給媽賠不是沒有?你個淘氣鬼,給媽碰倒了,是你不是?」瑪力看著母親,跟小狗說。

  溫都太太微微一笑:「瑪力,你上工去吧,晚了!」

  「再見,媽媽!再見,拿破崙!媽,你得去吃飯呀!」

  拿破崙看見主母笑了,試著聲兒吧吧叫了兩聲,作為向瑪力說「再見」。

  AK

  瑪力走了以後,溫都太太抱著拿破崙回到廚房,從新沏了一壺茶,煮了一個雞子。喝了一碗茶;吃了一口雞子,咽不下去,把其餘的都給了拿破崙。有心收拾傢伙,又懶得站起來;看了看外面:太陽還是響晴的。「到公園轉個圈子去吧?」拿破崙聽說上公園,兩隻小耳朵全立起了,順著嘴角直滴答唾沫。溫都太太換了件衣裳,擦了擦皮鞋,戴上帽子;心裡一百多個不耐煩,可是被英國人的愛體面,講排場的天性鼓動著,要上街就不能不打扮起來,不管心裡高興不高興。況且自己是個婦人,婦人?美的中心!不穿戴起來還成!這群小姑娘們,連瑪力都算在裡頭,不懂的什麼叫美:短裙子露著腿,小帽子象個雞蛋殼!沒法說,時代改了,誰也管不了!自己要是還年輕也得穿短裙子,戴小帽子!反正女人穿什麼,男人愛什麼!男人!就是和男人說說心裡的委屈才痛快!老馬?呸!一個老中國人!他起來了沒有?上去看看他?管他呢,「拿破崙!來!媽媽給你梳梳毛,那裡滾得這麼髒?」拿破崙伸著舌頭叫她給梳毛兒,抬起右腿彈了彈脖子底下,好象那裡有個蝨子,其實有蝨子沒有,它自己也說不清。

  到了大街,坐了一個銅子的汽車,坐到瑞貞公園。坐在汽車頂上,暖風從耳朵邊上嗖嗖的吹過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拿破崙扶著汽車的欄杆立著,探著頭想咬下道旁楊樹的大綠葉兒來,汽車走得快,始終咬不著。

  瑞貞公園的花池子滿開著花,深紅的繡球,淺藍的倒掛金鐘,還有多少叫不上名兒來的小矮花,都象向著陽光發笑。土坡上全是蜀菊,細高的梗子,大圓葉子,單片的,一團肉的,傻白的,鵝黃的花,都象抿著嘴說:「我們是『天然』的代表!我們是夏天的靈魂!」兩旁的大樹輕俏的動著綠葉,在細沙路上印上變化不定的花紋。樹下大椅子上坐著的姑娘,都露著胳臂,樹影兒也給她們的白胳臂上印上些一塊綠,一塊黃的花紋。溫都太太找了個空椅子坐下,把拿破崙放在地下。她聞著花草的香味,看著從樹葉間透過的幾條日光,心裡覺得舒展了好些。腦子裡又象清楚,又象迷糊的,想起許多事兒來。風兒把裙子吹起一點,一縷陽光射在腿上,暖忽忽的全身都象癢癢了一點;趕緊把裙子正了一正,臉上紅了一點。二十年了!跟他在這裡坐著!遠遠的聽見動物園中的獅子吼了一聲,啊!多少日子啦,沒到動物園去!瑪力小的時候,他抱著她,我在後面跟著,拿著些乾糧,一塊兒給猴兒吃!那時候,多快樂!那時候的花一定比現在的香!生命?慘酷的變化!越變越壞!服侍兩個中國人?夢想不到的事!回去吧!空想有什麼用處!活著,人們都得活著!老了?不!看人家有錢的婦女,五十多歲還一朵花兒似的!瑪力不會想這些事,啊,瑪力要是出嫁,剩下我一個人,更冷落了!冷落!樹上的小鳥叫了幾聲:「冷落!冷落!」回去吧,看看老馬去吧!——為什麼一心想著他呢?奇怪男女的關係!他是中國人,人家笑話咱!為什麼管別人說什麼呢?一個小麻雀擦著她的帽沿飛過去;可憐的小鳥,終日為找食兒飛來飛去!

  拿破崙呢?不見了!

  「拿破崙!」她站起來四下看,沒有小狗。

  「看見拿破崙沒有?」她問一個小孩子,他拿著一個小罐正在樹底下撿落下來的小紅豆兒。

  「拿破崙?法國人?」小孩子張著嘴,用小黃眼珠看著她。「不是,我的小狗。」她笑了笑。

  小孩子搖了搖頭,又蹲下了:「這裡一個大的!」溫都太太慌慌張張的往公園裡邊走,花叢裡,樹後邊,都看了看,沒有小狗!她可真急了,把別的事都忘了,一心想找著拿破崙。

  她走過公園的第二道門,兩眼張望著小河的兩岸,還是沒有拿破崙的影兒。河裡幾個男女搖著兩隻小船,看見她的帽子,全笑起來了。她顧不得他們是笑她不是,順著河岸往遠處瞧。還是沒有!她的眼淚差不多要掉下來了,腿也有點軟,一下子坐在草地上了。那群男女還笑呢!笑!沒人和你表同情!看他們!身上就穿著那麼一點衣裳!拿破崙呢?小橋下兩隻天鵝領著一群小的,往一棵垂柳底下浮,把小橋的影子用水浪打破了。小橋那邊站著一個巡警,心滿氣足的站在那裡好象個銅像。「問問他去。」溫都太太想。剛要立起來,背後叫了一聲:「溫都太太!」

  馬威!抱著拿破崙!

  「嘔!馬威!你!你在那兒找著它了?」溫都太太忙著把狗接過來,親了幾個嘴:「你怎麼在這兒玩哪?坐下,歇一會兒咱們一塊回去。」她喜歡的把什麼都忘了,甚至於忘了馬威是個中國人。

  「我在那裡看小孩們釣魚,」馬威指著北邊說:「忽然有個東西碰我的腿,一看,是它!」

  「你個壞東西,壞寶貝!叫你媽媽著急!還不給馬威道謝!」拿破崙向馬威吧吧了兩聲。

  抱著小狗,溫都太太再看河上的東西都好看了!「看那些男女,身體多麼好!看那群小天鵝,多麼有趣!」「馬威,你不搖船嗎?」

  馬威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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