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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進了門,他從褲袋裡掏出一隻手來,把煙袋從嘴裡拔出來,跟他母親和姐姐大咧咧的親了個嘴。

  「保羅,你都幹嗎來著,這些天?」伊太太看見兒子回來,臉上的幹肉頗有點發紅的趨勢,嘴也要笑。

  「反正是那些事罷咧。」保羅坐下,把煙袋又送回嘴裡去,手又插在?錚友婪?兒擠出這幾個字。

  伊太太樂了。大丈夫嗎,說話越簡單越表示出男性來。本來嗎,幾個青年小夥子到野地紮帳棚玩幾天,有什麼可說的:反正是那些事罷咧!

  「母親,你回來跟父親說說得了,他不舒服,脾氣不好。」凱薩林想把那件事結束一下,不用再提了。

  「什麼事?」保羅象審判官似的問他姐姐。

  「馬先生喝醉了!」伊太太替凱薩林回答。

  「和咱們有什麼關係?」保羅的鼻子中間皺起一層沒秩序的紋兒來。

  「我請他們吃飯,馬先生和亞力山大一齊出去了。」伊太太捎了凱薩林一眼。

  「告訴父親,別再叫他們來,沒事叫中國人往家裡跑,不是什麼體面事!」保羅掏出根火柴,用指甲一掐,掐著了。「嘔,保羅,別那麼說呀!咱們是真正基督徒,跟別人——,你舅舅請老馬喝了點——」

  「全喝醉了?」

  「亞力山大沒有,馬先生倒在街上了!」

  「我知道業力山大有根,我愛這老頭子,他行!」保羅把煙袋(又滅了)拔出來,擱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回頭向他姐姐說:「老姑娘,這回又幫助中國人說舅舅不好哇?不用理他們,中國人!你記得咱們小的時候用小泥彈打中國人的腦袋,打得他們亂叫!」

  「我不記得了!」凱薩林很冷靜的說。

  冷不防,屋門開了,伊牧師披著長袍子,象個不害人的鬼,進來了。

  「你快回去!剛好一點,我不許你下來!」伊太太把他攔住。

  伊牧師看了他兒子一眼。

  「哈嘍!老朋友!你又著了涼?快睡覺去!來,我背著你。」

  保羅說完,扔下煙袋,連拉帶扯把父親弄到樓上去了。

  伊牧師一肚子氣,沒得發散,倒叫兒子抬回來,氣更大了。躺在床上,把亞力山大給的那支呂宋煙一氣抽完,一邊抽煙,一邊罵亞力山大。

  城市生活發展到英國這樣,時間是拿金子計算的:白費一刻鐘的工夫,便是丟了,說,一塊錢吧。除了有金山銀海的人們,敢把時間隨便消磨在跳舞,看戲,吃飯,請客,說廢話,傳佈謠言,打獵,游泳,生病;其餘普通人的生活是要和時辰鐘一對一步的走,在極忙極亂極吵的社會背後,站著個極冷酷極有規律的小東西——鐘擺!人們的交際來往叫「時間經濟」給減去好大一些,於是「電話」和「寫信」成了文明人的兩件寶貝。白太太的丈夫死了,黑太太給她寫封安慰的信,好了,忙!白太太跟著給黑太太在電話上道了謝,忙!

  馬老先生常納悶:送信的一天送四五次信,而且差不多老是挨著家兒拍門;那兒來的這麼多的信呢?溫都太太幾乎每天晚上拿著小鋼筆,皺著眉頭寫信;給誰寫呢?有什麼可寫的呢?他有點懷疑,也不由的有點醋勁兒:她,拿著小鋼筆,皺著眉頭,怪好看的;可是,決不是給他寫信!外國娘們都有野——!馬老先生說不清自己是否和她發生了戀愛,只是一看見她給人家寫信,心裡便有點發酸,奇怪!

  溫都太太,自從馬家父子來了以後,確是多用了許多郵票:家裡住著兩個中國人,不好意思請親戚朋友來喝茶吃飯;讓親友跟二馬一塊吃吧?對不起親友,叫客人和一對中國人坐在一桌上吃喝!叫二馬單吃吧?又太麻煩;自然二馬不在乎在那兒吃飯,可是自己為什麼受這份累呢!算了吧,給他們寫信問好,又省事,又四面討好。況且,在馬家父子來了以後,她確是請過兩回客,人家不來!她在回信裡的字裡行間看得出來:「我們肯跟兩個中國人一塊吃飯嗎!」自然信裡沒有寫得這麼直率不客氣,可是她,又不是個傻子,難道看不出來嗎!因為這個,她每逢寫信差不多就想到:瑪力說的一點不假,不該把房租給兩個中國人!瑪力其實一點影響沒受,天天有男朋友來找她,一塊出去玩。我,溫都太太叫著自己,可苦了:不請人家來吃飯,怎好去吃人家的;沒有交際!為兩個中國人犧牲了自己的快樂!她不由的掉了一對小圓淚珠!可是,把他們趕出去?他們又沒有大錯處;況且他們給的房錢比別人多!寫信吧,沒法,皺著眉頭寫!

  早飯以前,瑪力撓著短頭髮先去看有信沒有。兩封:一封是煤氣公司的賬條子,一封是由鄉下來的。

  「媽,多瑞姑姑的信,看這個小信封!」

  溫都太太正做早飯,騰不下手來,叫瑪力給她念。瑪力用小刀把信封裁開:

  「親愛的溫都,

  謝謝你的信。我的病又犯了,不能到倫敦去,真是對不起!你們那裡有兩個中國人住著,真的嗎?

  你的好朋友,

  多瑞。」

  瑪力把信往桌上一扔,吹了一口氣:「得,媽!她不來!『你們那裡有兩個中國人住著!』看出來沒有?媽!」

  「她來,我們去歇夏;她不來,我們也得去歇夏!」溫都太太把雞蛋倒在鍋裡,油往外一濺,把小白腕子燙了一點:「Damn!」

  早飯做好,溫都太太把馬老先生的放在託盤裡,給他送上樓去。馬老?壬淖砭⒃?已過去了,腦門上的那塊傷也好了;可是醉後的反動,非常的慎重,早晨非到十一點鐘不起來,早飯也在床上吃。她端著託盤,剛一出廚房的門,拿破崙恰巧從後院運動回來;它冷不防往上一撲,她腿一軟,坐在門兒裡邊了,託盤從「四平調」改成「倒板」,嘩啦!攤雞子全貼在地毯上,麵包正打拿破崙的鼻子。小狗看了看她,聞了聞麵包,知道不是事,夾著尾巴,兩眼溜球著又上後院去了。

  「媽!怎麼啦?」瑪力把母親攙起來,扶著她問:「怎麼啦?媽!」

  溫都太太的臉白了一會兒,忽然通紅起來。小鼻子尖子出了一層冷汗珠,嘴唇一勁兒顫,比手顫的速度快一些。她呆呆的看著地上的東西,一聲沒出。

  瑪力的臉也白了,把母親攙到一把椅子旁邊,叫她坐下;自己忙著撿地上的東西,有地毯接著,碟子碗都沒碎,只是牛奶罐兒的把兒掉了一半。

  「媽!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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