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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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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船是頂好的運動,馬威!游泳呢?」 「會一點。」馬威微微一笑,坐在她旁邊,看著油汪汪的河水,托著那群天鵝浮悠浮悠的動。 「馬威,你近來可瘦了一點。」 「可不是,父親——你明白——」 「我明白!」溫都太太點著頭說,居然有點對馬威,中國人,表同情。 「父親——!」馬威要說沒說,只搖了搖頭。「你們還沒定規上那裡歇夏去哪?」 「沒呢。我打算——」馬威又停住了,心裡說:「我愛你的女兒,你知道嗎?」 那個撿紅豆的小孩子也來了,看見她抱著小狗,他用手擦著汗說: 「這是你的拿破崙吧?姑娘!」 聽小孩子叫她「姑娘」,溫都太太笑了。 「喝!姑娘,你怎麼跟個中國人一塊坐著呀?」 「他?他給我找著了狗!」溫都太太還是笑著說。「哼!」小孩子沒言語,跑在樹底下,找了根矮枝子,要打忽悠悠。忽然看見橋邊的巡警,沒敢打,拿起小罐跑啦。「小孩子,馬威,你別計較他們!」 「不!」馬威說。 「我反正不討厭你們中國人!」溫都太太話到嘴邊,沒說出來:「自要你們好好兒的!你們笑話中國人,我偏要他們!」溫都太太的怪脾氣又犯了,眼睛看著河上的白天鵝,心裡這樣想。 「下禮拜瑪力的假期到了,我們就要去休息幾天。你們在外邊吃飯,成不成!」 「啊!成!瑪力跟你一塊兒去,溫都太太?」馬威由地上拔起一把兒草來。 「對啦!你看,我本來打算找個人給你們作飯——」「人家不伺候中國人?」馬威一笑。 溫都太太點了點頭,心中頗驚訝馬威會能猜透了這個。在英國人看,除了法國人有時候比英國人聰明一點,別人全是傻子。在英國人看,只有英國人想的對,只有英國人能明白他們自己的思想;英國人的心事要是被人猜透,不但奇怪,簡直奇怪的厲害! 「馬威,你看我的帽子好看,還是瑪力的好看?」溫都太太看馬威精明,頗要從心理上明白中國人的「美的觀念」,假如中國人也有這麼一種觀念。 「我看都好。」 「這沒回答了我的問題!」 「你的好看!」 「見瑪力,說瑪力的好看?」 「真的,溫都太太,你的帽子確是好看!父親也這麼說。」 「啊!」溫都太太把帽子摘下來,用小手巾抽了一抽。「我得走啦!」馬威看了看表說:「伊姑娘今天找我來念書!你不走嗎?溫都太太!」 「好,一塊兒走!」溫都太太說,說完自己想:「誰愛笑話我,誰笑話,我不在乎!偏跟中國人一塊走!」AA 馬威近來常拿著本書到瑞貞公園去。找個清靜沒人的地方一坐,把書打開——不一定念。有時候試著念幾行,皺著眉頭,咬著大拇指頭,翻過來掉過去的念;念得眼睛都有點起金花兒了,不知道念的是什麼。把書放在草地上,狠狠的在腦杓上打自己兩拳:「你幹什麼來的?不是為念書嗎!」恨自己沒用,打也白饒;反正書上的字不往心裡去! 不光是念不下書去,吃飯也不香,喝茶也沒味,連人們都不大願招呼。怎麼了?——她!只有見了她,心裡才好受!這就叫作戀愛吧?馬威的顴骨上紅了兩小塊,非常的燙。別叫父親看出來,別叫——誰也別看出來,連李子榮算在裡頭!可是,他媽的臉上這兩點紅,老是燙手熱!李子榮一定早看出來了! 天天吃早飯見她一面,吃晚飯再見一面;早飯晚飯間隔著多少點鐘?一二三四……沒完,沒完!有時候在晚飯以前去到門外站一站,等著她回來;還不是一樣?她一點頭,有時候笑,有時候連笑都不笑,在門外等她沒用!上她的鋪子去看看?不妥當!對,上街上去繞圈兒,萬一遇見她呢!萬一在吃午飯的時候遇見她,豈不是可以約她吃飯!明知道她的事情是在鋪子裡頭做的,上街去等有什麼用,可是萬一……!在街上站一會兒,走一會兒;汽車上,鋪子裡,都看一眼,萬一她在那個汽車上,我!飛上去!啊!自己嚇自己一跳,她!細一看,不是!有時候隨著個姑娘在人群裡擠,踩著了老太太的腳尖也不顧得道歉,一勁兒往前赴!趕過去了,又不是她!這個姑娘的臉沒有她的白,帽子衣裳可都一樣;可惡!和她穿一樣的衣裳!再走,再看……心裡始終有點疼,臉上的紅點兒燙手熱! 下雨?下雨也出去;萬一她因為下雨早下工呢!「馬威你糊塗!那有下雨早放工的事!沒關係,反正是坐不住,出去!」傘也不拿,恨拿傘,擋著人們的臉!淋得精濕,帽子往下流水,沒看見她! 她,真是她!在街那邊走呢!他心裡跳得快了,腿好象在褲子裡直轉圈。趕她!但是,跟她說什麼呢?請她吃飯?現在已經三點了,那能還沒吃午飯!請喝茶,太早!萬一她有要緊事呢,耽誤了她豈不……萬一她不理我呢?……街上的人看我呢?萬一她生了氣,以後永不理我呢?都快趕上她了,他的勇氣沒有了。站住了,眼看著叫她跑了!要不是在大街上,真的他得哭一場!怎麼這樣沒膽氣,沒果斷!心裡象空了一樣,不知道怎樣對待自己才好:恨自己?打自己?可憐自己?這些事全不在乎他自己,她!她拿著他的心!消極方法:不會把她撇在腦後?不會不看她?世界上姑娘多著呢,何必單愛她?她,每到禮拜六把嘴唇擦得多麼紅,多麼難看?她是英國人,何必呢,何必愛個外國人呢?將來總得回國,她能跟著我走嗎?不能!算了吧,把她扔在九霄雲外吧!——她又回來了,不是她,是她的影兒!笑渦一動一動的,嘴唇兒顫著,一個白牙咬著一點下嘴唇,黃頭髮曲曲著,象一汪兒日光下的春浪。她的白嫩的脖子,直著,彎著,都那麼自然好看。說什麼也好,想什麼也好,只是沒有說「瑪力」,想「瑪力」那麼香甜! 假如我能抱她一回?命,不算什麼,舍了命作代價!跟她上過一回電影院,在黑燈影裡摸過她的手,多麼潤美!她似乎沒介意,或者外國婦女全不介意叫人摸手!她救我的父親,一定她有點意;不然,為什麼許我摸她的手,為什麼那樣誠懇的救我父親?慢慢的來,或者有希望!華盛頓那小子!他不但摸她的手,一定!一定也……我恨他!她要是個中國婦人,我一定跟她明說:「我愛你!」可是,對中國婦人就有這樣膽氣嗎?馬威!馬威!你是個乏人,沒出息!不想了!好好念書!父親不成,我再不成,將來怎辦!誰管將來呢,現在叫我心不疼了,死也幹!……眼前水流著,鳥兒飛著,花在風裡動著;水,鳥,花,或者比她美,然而人是人,人是肉作的,戀愛是由精神上想不透,在肉體上可以享受或忍痛的東西;壓制是沒用的! 伊姑娘?嘔!她今天來念書!念書?嗐!非念不可。 溫都太太抱著小狗,馬威後面跟著,一同走回來。走到門口,伊姑娘正在階下立著。她戴著頂藍色的草帽,帽沿上釘著一朵淺粉的絹花。藍短衫兒,襯著件米黃的綢裙,腦袋歪著一點,很安靜的看著自己的影兒,在白階石上斜射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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