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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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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伊牧師說,然後向馬先生:「一半天見,還有事跟你商議呢!」 兩個人出了藍加司特街,過了馬路,順著公園的鐵欄杆往西走。正是夏天日長,街上還不很黑,公園裡人還很多。公園裡的樹葉真是連半個黃的也沒有,花池裡的晚鬱金香開得象一片金紅的晚霞。池子邊上,挨著地的小白花,一片一片的象剛下的雪,叫人看著心中涼快了好多。隔著樹林,還看得見遠遠的一片水,一群白鷗上下的飛。水的那邊奏著軍樂,隔著樹葉,有時候看見樂人的紅軍衣。涼風兒吹過來,軍樂的聲音隨著一陣陣的送到耳邊。天上沒有什麼雲彩,只有西邊的樹上掛著一層淡霞,一條兒白,一條兒紅,和公園中的姑娘們的帽子一樣花哨。 公園對面的旅館全開著窗子,支著白地粉條,或是綠條的簾子,簾子底下有的坐著露著胳臂的姑娘,端著茶碗,賞玩著公園的晚景。 馬老先生看看公園,看看對面的花簾子,一個勁點頭誇好。心中好象有點詩意,可是始終作不成一句,因為他向來沒作過詩。 亞力山大是一直往前走,有時候向著公園裡的男女一冷笑。看見了皇后門街把口的一個酒館,他真笑了;舐了舐嘴唇,向馬老先生一努嘴。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酒館外面一個瘸子拉著提琴要錢,亞力山大一扭頭作為沒看見。一個白鬍子老頭撅著嘴喊:「晚報——!晚報!」亞力山大買了一張夾在胳臂底下。 進了門,男男女女全在櫃檯前面擠滿了。一人手裡端著杯酒,一邊說笑一邊喝。一個沒牙的老太太在人群裡擠,臉蛋紅著,問大夥兒:「看見我的孩子沒有?」她只顧喝酒,不知道什麼工夫她的孩子跑出去啦。亞力山大等著這個老太太跑出去,拉著馬先生進了裡面的雅座。 雅座裡三面圍著牆全是椅子,中間有一塊地毯,地毯上一張鑲著玻璃心的方桌,桌子旁邊有一架深紫色的鋼琴。幾個老頭子,一人抱著一個牆角,閉著眼吸煙,酒杯在手裡托著。一個又胖又高的婦人,眼睛已經喝紅,搖著腦袋,正打鋼琴。她的旁邊站著個臉紅鬍子黃的傢伙,舉著酒杯,張著大嘴,(嘴裡只有三四個黑而危險的牙。)高唱軍歌。他的聲音很足,表情也好,就是唱的調子和鋼琴一點不發生關係。看見馬先生進來,那個彈琴的婦人臉上忽然一紅,忽然一白,肩膀向上一聳,說:「喝!老天爺!來了個Chink!」說完,一抓頭,彈得更歡了,大胖腿在小凳上一起一落的碰得噗哧噗哧的響。那個唱的也忽然停住了,灌了一氣酒。四犄角的老頭兒全沒睜眼,都用煙袋大概其的向屋子當中指著,一齊說:「唱呀!喬治!」喬治又灌了一氣酒,吧的一聲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又唱起活兒來;還是歌和琴不發生關係。「喝什麼,馬先生?」亞力山大問。 「隨便!」馬老先生規規矩矩的坐在靠牆的椅子上。 亞力山大要了酒,一邊喝一邊說他的中國故事。四角的老頭子全睜開了眼,看了馬先生一眼,又閉上了。亞力山大說話的聲音比喬治唱的還高還足,喬治賭氣子不唱了,那個胖婦人也賭氣子不彈了,都聽著亞力山大說。馬老先生看這個一眼,看那個一眼,抿著嘴笑一笑,喝一口酒。喬治湊過來打算和亞力山大說話,因為他的妹夫在香港當過兵,頗聽說過一些中國事。亞力山大是連片子嘴一直往下說,沒有喬治開口的機會;喬治咧了咧嘴,用他的黑而危險的牙示了示威,坐下了。 「再來一個?」亞力山大把笑話說到一個結束,問馬先生。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再來一個?」亞力山大把笑話又說到一個結束,又問馬先生。 馬老先生又點了點頭。 ………… 喝來喝去,四個老頭全先後腳兒兩腿擰著麻花扭出去了。跟著,那個胖婦人也扣上帽子,一步三搖的搖出去。喬治還等著機會告訴亞力山大中國事,亞力山大是始終不露空。喬治看了看表,一聲沒言語,溜出去;出了門,一個人唱開了。酒館的一位姑娘進來,笑著說:「先生,對不起!到關門的時候了!」 「謝謝,姑娘!」亞力山大的酒還沒喝足。可是政府有令,酒館是十一點關門;無法,只好走吧:「馬先生,走啊!」………… 天上的星密得好象要擠不開了。大街兩旁的樹在涼風兒裡搖動著葉兒,沙沙的有些聲韻。汽車不多了,偶爾過來一輛,兩隻大燈把空寂的馬路照得象一條發光的冰河。車跑過去,兩旁的黑影登時把這條亮冰又遮蓋起來。公園裡的樹全在黑暗裡鼓動著花草的香味,一點聲音沒有,把公園弄成一片甜美的夢境。 馬老先生扶著公園的欄杆,往公園裡看,黑叢叢的大樹都象長了腿兒,前後左右亂動。而且樹的四圍掛著些亂飛的火星,隨著他的眼睛轉。他轉過身來,靠定鐵欄杆,用手揉了揉眼睛,那些金星兒還是在前面亂飛,而且街旁的煤氣燈全是一個燈兩道燈苗兒;有的燈杆子是彎的,好象被風吹倒的高粱稈兒。 腦袋也跟他說不來,不扶著點東西腦袋便往前探,有點要把兩腳都帶起來的意思;一不小心,兩腳還真就往空中探險。手扶住些東西,頭的「猴兒啃桃」運動不十分激烈了,可是兩條腿又成心搗亂。不錯,從磕膝蓋往上還在身上掛著,但是磕膝蓋以下的那一截似乎沒有再服從上部的傾向——真正勞工革命!街上的人也奇怪,沒有單行客,全是一對一對的,可笑!也不是誰把話匣子片上在馬先生的腦子裡啦,一個勁兒轉,耳朵裡聽得見,吱,吱,嗡,嗡,吱嗡吱嗡,一勁兒響。 心雖還很明白,而且很喜歡:看什麼都可笑;不看什麼時,也可笑。他看看燈杆子笑開了!笑完了,從欄杆上搬下一隻手來,往前一掄,嘴一咧:「那邊是家!慢慢的走,不忙!忙什麼?有什麼可忙的呀?喊!」……「亞力山大,不對,是亞力山大,他上那兒啦?好人!」說完了,低著頭滿處找:「剛才誰說話來著?」找了半天,手向上一掄,碰著鼻子了:「喊!這兒!這兒說話來著!對不對,老夥計?」………… 馬威和溫都太太到了家。因為和伊太太說話太多了,她有點乏啦。進了門,房裡一點聲音沒有,只聽見拿破崙在後院裡叫喚呢。溫都太太沒顧得摘帽子,三步兩步跑到後花園,拿破崙正在一棵玫瑰花下坐著:兩條前腿壁直,頭兒揚著,向天上的星星叫喚呢!聽見它主母的腳步聲兒,它一躥躥到她的眼前,一團毛似的在她腿上亂滾亂繞。 「哈嘍!寶貝!剩你一個人啦?瑪力呢?」溫都太太問。拿破崙一勁兒往上跳,吧吧的叫著,意思是說:「快抱抱我吧!瑪力出去不管我!我一共抄了三個大蒼蠅吃,嚇走了一個黑貓。」 溫都太太把狗抱到客廳裡去。馬威正從窗子往外望,見她進來,他低聲兒說:「父親怎麼還不回來呢!」 「瑪力也不知上那兒玩去啦?」溫都太太坐下說。 拿破崙在它主母的懷裡,一勁兒亂動:甩它的脖子在她的胸上蹭來蹭去。 「拿破崙,老實一點!我乏了!跟馬威去玩!」她捧著拿破崙遞給馬威,拿破崙乘機會用小尾巴抽了她的新帽子一下。馬威把他接過來,拿破崙還是亂動亂頂,一點不老實。馬威輕輕的給它從耳朵根兒往脖子底下抓,抓了幾下,拿破崙老實多了;用鼻子頂住馬威的胸口,伸著脖子等他抓。抓著抓著,馬威摸著點東西在小狗的領圈上掖著;細一看,原來是個小紙鬮兒,用兩根紅絲線拴著,馬威慢慢的解,拿破崙一動也不動的等著,只是小尾巴的尖兒輕輕的搖著。馬威把紙條解下來,遞給溫都太太。她把紙條舒展開,上面寫著: 「媽:晚飯全做糊啦,雞蛋攤在鍋上弄不下來。華盛頓找我來了,一塊去吃冰吉淩,晚上見。拿破崙在後院看著老馬的玫瑰呢。瑪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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