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二馬 > |
二十四 |
|
溫都太太看完,順手把字條撕了;然後用手背遮著小嘴打了個哈哧。 「溫都太太,你去歇著吧,我等著他們!」馬威說。「對了,你等著他們!你不喝碗咖啡呀?」 「謝謝,不喝了!」 「來呀,拿破崙!」溫都太太抱著小狗走出去。溫都太太近來頗有點喜歡馬威,一半是因為他守規矩,說話甜甘;一半是因為瑪力不喜歡他;溫都太太有點怪脾氣,最愛成心和別人彆扭著。 馬威把窗子開開一點,坐在茶几旁邊的椅子上,往街上看。聽見個腳步聲兒,便往外看看,看了好幾回,都不是父親。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小說來,翻了幾篇,念不下去,又送回去了。有心試試鋼琴,一想天太晚了,沒敢彈。又回來坐在窗子裡面,皺著眉頭想:人家的青年男女多樂!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慮。有煙捲吃,有錢看電影,有足球踢,完事!咱們?……那個亞力山大!伊太太的那腦袋頭髮!伊姐姐,她的話是從心裡說出來的嗎?一定是!看她笑得多麼懇切!她也不快樂?反正也比我強!想到這裡,伊姑娘的影兒站在他面前了:頭髮在肩上垂著,嘴唇微動的要笑。他心裡痛快了一些,好象要想些什麼,可是沒等想出來,臉就紅了。……瑪力真可——,可是——她美!她又跟誰玩去了?叫別人看著她的臉,或者還許享受她的紅嘴唇?他的眉毛皺起來,握著拳頭在腿上捶了兩下。涼風兒從窗縫吹進來,他立起來對著窗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一輛汽車遠遠的來了,馬威心中一跳;探頭往外看了看。車一閃的工夫到了門口,車裡說了聲:「就是這兒!」——瑪力的聲音!車門開開了,下來的並不是瑪力,是個大巡警!馬威慌著跑出來,還沒說話,那個大巡警向他一點頭。他跳過去,瑪力正從車裡出來。她的臉挺白,眼睛睜得挺大,帽子在手裡拿著,可是舉動還不十分驚慌。她指著車裡向馬威說:「你父親!」 「死——,怎麼啦?」馬威拉著車門向裡邊看。他不顧得想什麼,可是自然的想到:他父親一定是叫汽車給軋——至少是軋傷了!跟著,他嗓子裡象有些東西糊住,說不出話來,嘴唇兒不住的顫。 「往下抬呀!」那個大巡警穩穩當當的說。 馬威聽見巡警的話,才敢瞧他的父親。馬老先生的腦袋在車犄角裡掖著,兩條腿斜伸著,看著分外的長。一隻手歇歇松松的在懷裡放著;那一隻手心朝上在車墊子上擺著。腦門子上青了一塊,鼻子眼上有些血點,小鬍子嘴還象笑著。「父親!父親!」馬威拉住父親一隻手叫;手是冰涼,可是手心上有點涼汗;大拇指頭破了一塊,血已經定了。 「抬呀!沒死,不要緊!」那個大巡警笑著說。 馬威把手放在父親的嘴上,確是還有呼吸,小鬍子也還微微的動著。他心裡安靜多了,看了大巡警一眼,跟著臉上一紅。 巡警,馬威和駛車的把醉馬抬下來,他的頭四面八方的亂搖,好象要和脖子脫離關係。嗓子裡咯口錄咯口錄的直出聲兒。三個人把他抬上樓去,放在床上,他嗓子裡又咯口錄了一聲,吐出一些白沫來。 瑪力的臉也紅過來了,從樓下端了一罐涼水和半瓶白蘭地酒來。馬威把罐子和瓶兒接過來,她忙著攏了攏頭髮,然後又把水罐子拿過來,說:「我灌他,你去開發車錢!」馬威摸了摸口袋,只有幾個銅子,忙著過來輕輕的摸父親的錢包。打開錢包,拿出一鎊錢來遞給駛車的。駛車的眉開眼笑的咚咚一步下三層樓梯,跑出去了。馬威把錢包掖在父親的褥子底下,錢包的角兒上有個小硬東西,大概是那個鑽石戒指,馬威也沒心細看。 駛車的跑了,馬威趕緊給巡警道謝,把父親新買的幾支呂宋煙遞給他。巡警笑著挑了一支,放在兜兒裡,跟著過去摸了摸馬先生的腦門,他說:「不要緊了!喝大發了點兒,哎?」巡警說完,看了看屋裡,慢慢的往外走:「再見吧!」 瑪力把涼水給馬先生灌下去一點,又攏了攏頭髮,兩個腮梆兒一鼓,歎了一口氣。 馬威把父親的紐子解開,領子解下來,回頭對她說:「溫都姑娘,今個晚上先不用對溫都太太說!」 「不說!」她的臉又紅撲撲的和平常一樣好看了。「你怎麼碰見父親的?」馬威問。 哇!馬老先生把剛灌下去的涼水又吐出來了。 瑪力看了看馬老先生,然後走到鏡子前面照了照,才說:「我和華盛頓上亥德公園了。公園的門關了以後,我們順著公園外的小道兒走。我一腳踩上一個軟的東西,嚇了我一大跳。往下一看,他,你父親!在地上大鱷魚似的爬著呢。我在那裡看著他,華盛頓去叫了輛汽車來,和一個巡警。巡警要把他送到醫院去,華盛頓說,你的父親是喝醉了,還是送回家來好。你看,多麼湊巧!我可真嚇壞了,我知道我的嘴直顫!」 「溫都姑娘,我不知道怎麼謝謝你才好!再見著華盛頓的時候,替我給他道謝!」馬威一手扶著床,一面看著她說。心裡真恨華盛頓,可是還非這麼說不可! 「好啦!睡覺去嘍!」瑪力又看了馬老先生一眼,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說:「再灌他點涼水。」 溫都太太聽見樓上的聲音,瑪力剛一下樓就問:「怎麼啦,瑪力?」 「沒事,我們都回來晚啦!拿破崙呢?」 「反正不能還在花園裡!」 「哈!得!明天見,媽!」 馬威把父親的衣裳脫下來,把氊子替他蓋好。馬老先生的眼睛睜開一點,嘴唇也動了一動,眼睛剛一睜,就閉上了!可是眼皮還微微的動,好象受不住燈光似的。馬威坐在床旁邊,看見父親動一下,心裡放下一點去。 「華盛頓那小子,天天跟她出去!」馬威皺著眉頭兒想:「可是他們救了父親!她今天真不錯;或者她的心眼兒本來不壞?父親?真糟!這要是叫汽車軋死呢?白死!亞力山大!好,明天找伊姑娘去!」 馬威正上下古今的亂想,看見父親的手在氊子裡動了一動,好象是要翻身;跟著,嘴也張開了:幹嘔了兩聲,迷迷忽忽的說: 「不喝了!馬威!」 說完,把頭往枕頭下一溜,又不言語了。 夜裡三點多鐘,馬老先生醒過來了。伸出手來摸了摸腦門上青了的那塊,已經凸起來,當中青,四邊兒紅,象個要壞的鴨蛋黃兒。心口上好象燒著一堆幹劈柴,把嗓子燒得一點一點的往外裂,真象年久失修的煙筒,忽然下面升上火。手也有點發僵,大拇指頭有點刺著疼。腦袋在枕頭上,倒好象在半空裡懸著,無著無靠的四下搖動。嘴裡和嗓子一樣幹,舌頭貼在下面,象塊幹透的木塞子。張張嘴,進來點涼氣,舒服多了;可是裡邊那股酸辣勁兒,一氣的往上頂,幾乎疑心嗓子裡有個小幹酸棗兒。 「馬威!我渴!馬威!你在那兒哪?」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