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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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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威低著頭擺弄桌上那個小煙壺,待了半天才說:「英國人對待我們的態度,我不很注意。父親的事業可是——我一想起來就揪心!你知道,姐姐!」他在中國叫慣了她姐姐,現在還改不過來:「中國人的脾氣,看不起買賣人,父親簡直的對作買賣一點不經心!現在我們指著這個鋪子吃飯,不經心成嗎!我的話,他不聽;李子榮的話,他也不聽。他能一天不到鋪子去,給溫都太太種花草。到鋪子去的時候,一聽照顧主兒誇獎中國東西,他就能白給人家點什麼。伯父留下的那點錢,我們來了這麼幾個月,已經花了二百多鎊。他今天請人吃飯,明天請人喝酒,姐姐,你看這不糟心嗎!自要人家一說中國人好,他非請人家吃飯不可;人家再一誇他的飯好,得,非請第二回不可。這還不提,人家問他什麼,他老順著人家的意思爬:普通英國人知道的中國事沒有一件是好的,他們最喜把這些壞事在中國人嘴裡證明了。比如人家問他有幾個妻子,他說『五六個!』我一問他,他急扯白臉的說:『人家信中國人都有好幾個妻子,為什麼不隨著他們說,討他們的喜歡!』有些個老頭兒老太太都把他愛成寶貝似的,因為他老隨著他們的意思說話嗎! 「那天高耳將軍講演英國往上海送兵的事,特意請父親去聽。高耳將軍講到半中腰,指著我父親說:『英國兵要老在中國,是不是中國人的福氣造化?我們問問中國人,馬先生,你說——』好,父親站起來規規矩矩的說:『歡迎英國兵!』「那天有位老太太告訴他,中國衣裳好看。他第二天穿上綢子大褂滿街上走,招得一群小孩子在後面叫他Chink!他要是自動的穿中國衣裳也本來沒有什麼;不是,他只是為穿上討那位老太婆的喜歡。姐姐,你知道,我父親那一輩的中國人是被外國人打怕了,一聽外國人誇獎他們幾句,他們覺得非常的光榮。他連一釘點國家觀念也沒有,沒有——」伊姑娘笑著歎了一口氣。 「國家主義。姐姐,只有國家主義能救中國!我不贊成中國人,象日本人一樣,造大炮飛艇和一切殺人的利器;可是在今日的世界上,大炮飛艇就是文明的表現!普通的英國人全咧著嘴笑我們,因為我們的陸海軍不成。我們打算抬起頭來,非打一回不可!——這個不合人道,可是不如此我們便永久不用想在世界上站住腳!」 「馬威!」伊姑娘拉住馬威的手:「馬威!好好的念書,不用管別的!我知道你的苦處,你受的刺激!可是空暴燥一回,能把中國就變好了嗎?不能!當國家亂的時候,沒人跟你表同情。你就是把嘴說破了,告訴英國人,法國人,日本人:『我們是古國,古國變新了是不容易的,你們應當跟我們表同情呀,不應當借火打劫呀!』這不是白饒嗎!人家看你弱就欺侮你,看你起革命就譏笑你,國與國的關係本來是你死我活的事。除非你們自己把國變好了,變強了,沒人看得起你,沒人跟你講交情。馬威,聽我的話,只有念書能救國;中國不但短大炮飛艇,也短各樣的人材;除了你成了個人材,你不配說什麼救國不救國!!現在你總算有這個機會到外國來,看看外國的錯處,看看自己國家的錯處,——咱們都有錯處,是不是?——然後冷靜的想一想。不必因著外面的些個刺激,便瞎生氣。英國的危險是英國人不念書;看保羅的這幾本破書,我媽媽居然有臉叫你來看;可是,英國真有幾位真念書的,真人材;這幾個真人材便叫英國站得住腳。一個人發明了治霍亂的藥,全國的人,全世界的人,便隨著享福。一個人發明了電話,全世界的人跟著享受。從一有世界直到世界消滅的那天,人類是不能平等的,永遠是普通人隨著幾個真人物腳後頭走。中國人的毛病也是不念書,中國所以不如英國的,就是連一個真念書的人物也沒有。馬威,不用瞎著急,念書,只有念書!你念什麼?商業,好,只有你能真明白商業,你才能幫助你的同胞和外國商人競爭!至於馬老先生,你和李子榮應當強迫他幹!我知道你的難處,你一方面要顧著你們的孝道,一方面又看著眼前的危險;可是二者不可得兼,從英國人眼中看,避危險比糊塗的講孝道好!我生在中國,我可以說我知道一點中國事;我是個英國人,我又可以說我明白英國事;拿兩國不同的地方比較一下,往往可以得到一個很明確妥當的結論。馬威,你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請找我來,我要是不能幫助你,至少我可以給你出個主意。「你看,馬威!我在家裡也不十分快樂:父母和我說不到一塊兒,兄弟更不用提;可是我自己有我自己的事,作完了事,念我的書,也就不黨得有什麼苦惱啦!人生,據我看,只有兩件快活事:用自己的知識,和得知識!」 說到這裡,凱薩林又微微的一笑。 「馬威!」她很親熱的說:「我還要多學一點中文,咱們倆交換好不?茫磕憬濤抑?文,我教你英文,可是——」她用手攏了攏頭髮,想了一會兒:「在什麼地方呢?我不願意叫你常上這兒來,實在告訴你說,母親不喜歡中國人!上你那裡去?你們——」 「我們倒有間小書房,」馬威趕緊接過來說:「可是叫你來回跑道兒,未免——」 「那倒不要緊,因為我常上博物院去念書,離你們那裡不遠。等等,我還得想想;這麼著吧,你聽我的信吧!」 談到念英文,凱薩林又告訴了馬威許多應念的書籍,又告訴他怎麼到圖書館去借書的方法。 「馬威,咱們該到客廳瞧瞧去啦。」 「姐姐,我謝謝你,咱們這一談,叫我心裡痛快多了!」馬威低聲兒說。 凱薩林沒言語,微微的笑了笑。 伊太太和溫都寡婦的腦門兒差不多都擠到一塊了。伊太太的左手在磕膝蓋兒上放著,右手在肩膀那溜兒向溫都寡婦指著;好幾回差一點戳著溫都的小尖鼻子。溫都太太的小鼻子聳著一點,小嘴兒張著,腦袋隨著伊太太的手指頭上下左右的動,好象要咬伊太太的手。兩位嘁嘁喳喳的說,沒人知道她們說的是什麼。 亞力山大坐在椅子上,兩隻大腳伸出多遠,手裡的呂宋煙已經慢慢的自己燒滅了。他的兩眼閉著,臉蛋兒分外的紅,嘴裡哧呼哧呼的直響。 馬老先生和伊牧師低聲的談,伊牧師的眼鏡已經快由鼻子上溜下來了。 伊姑娘和馬威進來,伊太太忙著讓馬威喝咖啡。伊姑娘坐在溫都太太邊旁,加入她們的談話。 亞力山大的呼聲越來越響,特嚕一聲,把自己嚇醒了:「誰打呼來著?」他眨巴著眼睛問。 這一問,大家全笑了;連他妹妹都笑得腦後的亂頭髮直顫動。他自己也明白過來,也笑開了,比別人笑的聲音都高著一個調門兒。 「我說,馬先生,喝兩盅去!」亞力山大扶著馬老先生的肩膀說:「伊牧師,你也去,是不是?」 伊牧師推了推眼鏡,看著伊太太。 「伊牧師還有事呢!」伊太太說:「你和馬先生去吧,你可不許把馬先生灌醉了,聽見沒有?」 亞力山大向馬先生一擠眼,沒說什麼。 馬老先生微微一笑,站起來對馬威說:「你同溫都太太回家,我去喝一盅,就是一盅,不多喝;我老沒喝酒啦!」 馬威沒言語,看了看凱薩林。 亞力山大跟他外甥女親了個嘴,一把拉住馬先生的胳臂:「咱們走哇!」 伊太太和她哥哥說了聲「再見,」並沒站起來。伊牧師把他們送到門口。 「你真不去?」在門口亞力山大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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