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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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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老先生見她鼓掌,忙著說了好幾個:「好極了!」「那年我到北京,」亞力山大把大拇指插在背心的小兜兒裡,兩腿一直伸出去,脊樑在椅子背上放平了。「我告訴你們,北京,窮地方!一個大鋪子沒有,一個工廠沒有,街上挺髒!有人告訴我北京很好看,我看不出來;髒和美攙不到一塊!明白我的意思?」 「凱!」伊太太看見馬威的臉有點發紅,趕緊說:「你帶馬威去看看你兄弟的書房,回來咱們在客廳裡喝咖啡。保羅搜集了不少的書籍,他的書房簡直是個小圖書館,馬威,你同凱去看看。」 「你聽著呀!」亞力山大有點不願意的樣子:「我住在北京飯店,真叫好地方,你說喝酒,打檯球,跳舞,賭錢,全行!北京只有這麼一個好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吃完飯沒事,我到樓下打檯球,球房裡站著個黑鬍子老頭兒,中國人,老派的中國人;我就是愛老派的中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打,他撅著鬍子嘴一笑。我心裡說,這個老傢伙倒怪有意思的。我打完球,他還在那裡站著。我過去問他,用中國話問的,『喝酒不喝?』」亞力山大說這四個中國字的時候,脖子一仰,把拳頭擱在嘴上,閉著眼,嘴裡「嗐」的響了一聲——學中國人的舉動。 伊太太乘著他學中國人的機會,趕緊說:「請到客廳坐吧!」 伊牧師忙著站起來去開門,亞力山大奔過馬老先生去,想繼續說他的笑話。溫都太太很想聽到過中國的人說中國事,對亞力山大說: 「到客廳裡去說,叫大家聽。」 「溫都太太,你的黃衫子可真是好看!」伊太太設盡方法想打斷亞力山大的笑話。 「好看極了!」老馬給伊太太補了一句。 大家到了客廳,伊太太給他們倒咖啡。 伊牧師笑著對溫都太太說:「聽話匣子吧?愛聽什麼片子?」 「好極了!可是請等蘭茉先生說完了笑話。」(蘭茉是亞力山大的姓。) 伊牧師無法,端起咖啡坐下了。亞力山大嗽了兩聲,繼續說他的笑話,心裡十分高興。 「溫都太太,你看,我問他喝酒不喝,他點了點頭,又笑了。我在前頭走,他在後面跟著,象個老狗——」「亞力,遞給溫都太太一個——,溫都太太,愛吃蘋果,還是香蕉?」 亞力山大把果碟子遞給她,馬不停蹄的往下說:「『你喝什麼?』我說。『你喝什麼?』他說。『我喝灰色劑,』我說。『我陪著,』他說。我們一對一個的喝起來了,老傢伙真成,陪著我喝了五個,一點不含忽!」 「哈哈,蘭茉先生,你在中國敢情教給人家中國人喝灰色劑呀!」溫都太太笑著說。 伊牧師和伊太太一齊想張嘴說話,把亞力山大的笑話岔過去;可是兩個人同時開口,誰也沒聽出誰的話來,亞力山大乘著機會又說下去了:「喝完了酒,更新新了,那個老傢伙給了酒錢。會了賬,他可開了口啦,問我上海賽馬的馬票怎麼買,還是一定求我給他買,你們中國人都好賭錢,是不是?」他問馬老先生。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溫都太太嘴裡嚼著一點香蕉,低聲兒說:「教給人家賽馬賭錢,還說人家——」 她還沒說完,伊牧師說:「溫都太太,張伯倫牧師還在——」 伊太太也開了口:「馬先生,你禮拜到那裡作禮拜去呢?」 亞力山大一口跟著一口喝他的咖啡,越想自己的笑話越可笑;結果,哈哈的樂起來了。 在保羅的書房裡,伊姑娘坐在她兄弟的轉椅上,馬威站在書架前面看:書架裡大概有二三十本書,莎士比亞的全集已經占去十五六本。牆上掛著三四張彩印的名畫,都是保羅由小市上六個銅子一張買來的。書架旁邊一張小桌上擺著一根鴉片煙槍,一對新小腳兒鞋,一個破三彩鼻煙壺兒,和一對半繡花的舊荷包。 保羅的朋友都知道他是在中國生的,所以他不能不給他們些中國東西看。每逢朋友來的時候,他總是把這幾件寶貝編成一套說詞:裹著小腳兒抽鴉片,這是裝鴉片的小壺,這是裝小壺之荷包。好在英國小孩子不懂得中國事,他怎說怎好。 「這就是保羅的收藏啊?」馬威回過身來向凱薩林笑著說。伊姑娘點了點頭。 她大概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象她父親,身量不高,眼睛大,可是眼珠兒小。頭髮和她母親的一樣多,因為她沒有她媽媽那樣高大的身量,這一腦袋頭髮好象把她的全身全壓得不輕俏了。可是她並不難看,尤其是坐著的時候,小脊樑一挺,帶光的黃頭髮往後垂著,頗有一點東方婦女的靜美。說話的時候,嘴唇上老帶著點笑意,可是不常笑出來。兩隻手特別肥潤好看,不時的抬起來攏攏腦後的長頭髮。 「馬威,你在英國還舒服吧?」伊姑娘看著他問。「可不是!」 「真的?」她微微的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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