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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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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威又回到古玩鋪去找李子榮。 「李先生,對不起!你餓壞了吧?上那兒去吃飯?」馬威問。 「叫我老李,別先生先生的!」李子榮笑著說。他已經把貨架子的一部分收拾乾淨了,也洗了臉,黃臉蛋上光潤了許多。「出了這個胡同就是個小飯館,好歹吃點東西算了。」說完他把鋪子鎖好,帶著馬威去吃飯。 小飯鋪正斜對著聖保羅教堂,隔著窗子把教堂的前臉和外邊的石像看得真真的。一群老太太,小孩子,都拿著些個乾糧,麵包什麼的,圍著石像喂鴿子。 「你吃什麼?」李子榮問:「我天天就是一碗茶,兩塊麵包,和一塊甜點心。這是倫敦最下等的飯鋪子,真想吃好的,這裡也沒有;好在我也吃不起好的。」 「你要什麼,就給我要什麼吧。」馬威想不出主意來。 李子榮照例要的是茶和麵包,可是給馬威另要了一根炸腸兒。 小飯鋪的桌子都是石頭面兒,鐵腿兒,桌面擦得晶光,怪愛人兒的。四面牆上都安著大鏡子,把屋子裡照得光明痛快,也特別顯著人多火熾。點心和麵包什麼的,都在一進門的玻璃窗子裡擺著,東西好吃不好吃先放在一邊,反正看著漂亮乾淨。跑堂的都是姑娘,並且是很好看的姑娘:一個個穿著小短裙子,頭上箍著帶褶兒的小白包頭,穿梭似的來回端茶拿菜;臉蛋兒都是紅撲撲的,和玻璃罩兒裡的紅蘋果一樣鮮潤。吃飯的人差不多都是附近鋪子裡的,人人手裡拿著張晚報,(倫敦的晚報是早晨九點多鐘就下街的。)專看賽馬賽狗的新聞。屋裡只聽得見姑娘們沙沙的來回跑,和刀叉的聲音,差不多沒有說話的;英國人自要有報看,是什麼也不想說的。馬威再細看人們吃的東西,大概都是一碗茶,麵包黃油,很少有吃菜的。 「這算最下等的飯鋪?」馬威問。 「不象啊?」李子榮低聲的說。 「真乾淨!」馬威嘴裡說,心裡回想北京的二葷鋪,大碗居的那些長條桌子上的黑泥。 「唉,英國人擺飯的時間比吃飯的時間長,稍微體面一點的人就寧可少吃一口,不能不把吃飯的地方弄乾淨了!咱們中國人是真吃,不管吃的地方好歹。結果是:在乾淨地方少吃一口飯的身體倒強,在髒地方吃熏雞燒鴨子的倒越吃越瘦……」 他還沒說完,一個姑娘把他們的吃食拿來了。他們一面吃,一面低聲的說話。 「老李,父親早上說話有點兒——」馬威很真誠的說。「沒關係!」李子榮沒等馬威說完,就接過來了:「老人們可不都是那樣嗎!」 「你還願意幫助我父親?」 「你們沒我不行,我呢,非掙錢不可!放心吧,咱們散不了夥!」李子榮不知不覺的笑的聲音大了一點,對面吃飯的老頭子們一齊狠狠的瞪他一眼,他連忙低下頭去嚼了一口麵包。「你還念書?」 「不念書還行嗎!」李子榮說著又要笑,他總覺得他的話說得俏皮可笑,還是不管別人笑不笑,他自己總先笑出來:「我說,快吃,回鋪子去說。話多著呢,這裡說著不痛快,老頭子們淨瞪我!」 兩個人忙著把東西吃完了,茶也喝淨了,李子榮立起來和小姑娘要賬單兒。他把賬單兒接過來,指著馬威對她說:「你看他體面不體面?他已經告訴我了,你長的真好看!」「去你的吧!」小姑娘笑著對李子榮說,然後看了馬威一眼,好象很高興有人誇她長的美。 馬威也向她笑了一笑,看李子榮和她說話的神氣,大概是李子榮天天上這裡吃飯來,所以很熟。李子榮掏出兩個銅子,輕輕的放在盤子底下,作為小帳。李子榮給了飯錢,告訴馬威該出十個便士;馬威登時還了他。 「英國辦法,彼此不客氣。」李子榮接過錢來笑著對馬威說。 兩個人回到鋪子,好在沒有照顧主兒,李子榮的嘴象開了閘一樣,長江大河的說下去:「我說,先告訴你一件事:喝茶的時候別帶響兒!剛才你喝茶的時候,沒看見對面坐著的老頭兒直瞪你嗎!英國人擤鼻子的時候是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可是喝東西的時候不准出聲兒;風俗嗎,沒有對不對的理由;你不照著人家那麼辦,便是野蠻;況且他們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中國人!當著人別抓腦袋,別剔指甲,別打嗝兒;喝!規矩多啦!有些留學的名士滿不管這一套,可是外國人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何必再非討人家的厭煩不可呢!我本來也不注意這些事,有一回可真碰了釘子啦!是這麼回事:有一回跟一個朋友到人家裡去吃飯,我是吃飽了氣足,仰著脖兒來了個深長的嗝兒;喝!可壞了!旁邊站著的一位姑娘,登時把臉子一撂,扭過頭去跟我的朋友說:『不懂得規矩禮道的人,頂好不出來交際!』請吃飯的人呢是在中國傳過教的老牧師,登時得著機會,對那位姑娘說:『要不咱們怎得到東方去傳教呢,連吃飯喝茶的規矩都等著咱們教給他們呢!』我怎麼辦?在那裡吧,真僵的慌;走吧,又覺得不好意思,好難過啦!其實打個嗝兒算得了什麼,他們可是真拿你當野蠻人對待呢!老馬,留點神吧!你不怪我告訴你?」 「不!」馬威坐下說。 李子榮也坐下了,跟著說:「好,我該告訴你,我的歷史啦!我原是出來留學的,山東官費留學生。先到了美國,住了三年,得了個商業學士。得了學位就上歐洲來了,先上了法國;到了巴黎可就壞了,國內打起仗來,官費簡直的算無望了。我是個窮小子,跟家裡要錢算是辦不到的事。於是我東胡摟西抓弄,弄了幾個錢上英國來了。我准知道英國生活程度比法國高,可是我也准知道在英國找事,工錢也高;再說英國是個商業國,多少可以學點什麼。還有一層,不瞞你說!巴黎的婦女我真惹不起;這裡,在倫敦,除非妓女沒有人看得起中國人,倒可以少受一點試探。」說到這裡,李子榮又樂起來了;而且橫三豎四的抓了抓頭髮。 「老李,你不是說,別當著人抓腦袋嗎?」馬威故意和他開玩笑。 「可是你不是外國人哪!當著外國人決不幹!說到那兒啦——對,到了倫敦,官費還是不來,我可真抓了瞎啦!在東倫敦住了一個來月,除了幾本書和身上的衣裳,簡直成了光屁股狗啦!一來二去,巡警局給我我了去啦,叫我給中國工人當翻譯。中國工人的英國話有限,巡警是動不動就察驗他們,(多麼好的中國人也是一腦門子官司,要不怎麼說別投生個中國人呢!)我替他們來回作翻譯;我的廣東話本來有限,可是還能對付,反正我比英國巡警強。我要是不怕餓死,我決不作這個事;可是人到快餓死的時候是不想死的!看著這群老同鄉叫英國巡警耍笑!咳,無法!餓,沒法子!我和咱們這群同鄉一樣沒法子!作這個事情,一個月不過能得個三四鎊錢,那夠花的;後來又慢慢的弄些個廣告什麼的翻成中國文,這筆買賣倒不錯:能到中國賣貨的,自然不是小買賣,一篇廣告翻完了,總掙個一鎊兩鎊的。這兩筆錢湊在一處,對付著夠吃麵包的了,可還是沒錢去念書。可巧你伯父要找個夥計,得懂得作買賣,會說英國話;我一去見他,事情就成了功。你想,留學的老爺們誰肯一禮拜掙兩鎊錢作碎催;可是兩鎊錢到我手裡,我好象登了天堂一樣。行了,可以念書了!白天作翻譯,作買賣,晚上到大學去聽講。你看怎樣?老馬!」「不容易,老李你行!」馬威說。 「不容易?天下沒有容易的事!」李子榮咚的一聲站起來,頗有點自傲的神氣。 「在倫敦一個人至少要花多少錢?論月說吧。」馬威問。「至少二十鎊錢一個月,我是個例外!我在這兒這麼些日子了,一頓中國飯還沒吃過;不是我吃不起一頓,是怕一吃開了頭兒,就非常吃不可!」 「這兒有中國飯館嗎?」 「有!作飯,洗衣裳,中國人在海外的兩大事業!」李子榮又坐下了:「日本人所到的地方,就有日本窯子;中國人所到的地方,就有小飯鋪和洗衣裳房。中國人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是日本人除了窯子以外,還有輪船公司,銀行,和別的大買賣。中國人除了作飯,洗衣裳,沒有別的事業。要不然怎麼人家日本人老挺著胸脯子,我們老不敢伸腰呢!歐美人對日本人和對中國人一樣的看不起;可是,對日本人於貌視之中含著點「怕」,「佩服」的勁兒。對中國人就完全不擱在跟裡了。對日本人是背後叫Jap,當面總是奉承;對中國人是當著面兒罵,滿不客氣!別提啦,咱們自己不爭氣,別怨人家!問我點別的事好不好?別提這個了,真把誰氣死!」「該告訴我點關於這個鋪子的事啦。」 「好,你聽著。你的伯父真是把手,真能幹!他不專靠著賣古玩,古玩又不是麵包,那能天天有買賣;他也買賣股票,替廣東一帶商人買辦貨物什麼的。這個古玩鋪一年作好了不過賺上,除了一切開銷,二百來鎊錢;他給你們留下個二千來鎊錢,都是他作別的事情賺下的。你們現在有這點錢,頂好把這個生意擴充一下,好好的幹一下,還許有希望;要是還守著這點事情作,連你們爺倆的花銷恐怕也賺不出來;等把那二千來鎊錢都零花出來,事情可就不好辦了。老馬,你得勸你父親立刻打主意:擴充這個買賣,或是另開個別的小買賣。據我看呢,還是往大了弄這個買賣好,因為古玩是沒有定價的,湊巧了一樣東西就賺個幾百鎊;自然這全憑咱們的能力本事。開別的買賣簡直的不容易,你看街上的小鋪子,什麼賣煙的,賣酒的,全是幾家大公司的小分號,他們的資本是成千累萬的,咱們打算用千十來鎊錢跟他們競爭,不是白饒嗎!」 「父親不是個作買賣的人,很難說話!」馬威的眉毛又皺在一塊,臉上好象也白了一點。 「老人家是個官迷,糟!糟!中國人不把官迷打破,永不會有出息!」李子榮楞了一會,又說:「好在這裡有咱們兩個呢,咱們非逼著他幹不可!不然,鋪子一賠錢,你們的將來,實在有點危險呢!我說,你打算幹什麼呢?」 「我?念書啊!」 「念什麼?又是翻譯篇《莊子》騙個學位呀?」李子榮笑著說。 「我打算學商業,你看怎麼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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