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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鑽石,不錯,女戒指。」馬先生點頭咂嘴的說,說著順手把戒指撂在自己的衣兜裡啦。

  李子榮剛要張嘴,馬威看了他一眼,他把話又吞回去了。

  待了一會兒,李子榮把保險箱的鑰匙和一串小鑰匙托在手掌上,遞給馬老先生。

  「這是鋪子的鑰匙,你收著吧,馬先生!」

  「你拿著就結了,嗐!」馬先生的手還在兜兒裡摸著那個戒指。

  「馬老先生,咱們該把事情說明白了,你還用我不用?」李子榮問,手掌上還托著那些鑰匙。

  馬威向父親點了點頭。

  「我叫你拿著鑰匙,還能不用你!」

  「好!謝謝!你哥哥活著的時候,我是早十點來,下午四點走,一個禮拜他給我兩鎊錢;我的事情是招待客人,整理貨物。他病了的時候,我還是早十點來,可是下午六點才能走;他給我三鎊錢一個禮拜。現在呢,請告訴我:工錢,事情,和作事的時間。我願意只作半天工,工錢少一點倒不要緊;因為我總得勻出點工夫去念書。」

  「啊,你還念書?」馬先生真沒想到李子榮是個念書的。心裡說:「這份兒俗氣,還會念書,瞧不透!中國念書的人不這樣!」

  「我本來是個學生。」李子榮說:「你——」

  「馬威!——」馬老先生沒主意,看著馬威,眼睛裡似乎是說:「你給出個主意!」

  「我看,我和李先生談一談,然後再定規一切,好不好?」馬威說。

  「就這麼辦吧!」馬老先生站起來了,屋裡挺涼,磕膝蓋兒有點發僵。「你先把我送回家去,你再回來和李夥計談一談,就手兒看看賬;其實看不看並不要緊。」他說著慢慢往外走,走到外間屋的貨架子前面又站住了。看了半天,回頭向李子榮說:

  「李夥計,把那個小白茶壺給我拿下來。」

  李子榮把壺輕輕的拿下來,遞給馬老先生。馬老先生掏出手絹來,把茶壺包好,交給馬威提著。

  「等著我,咱們一塊兒吃飯,回頭見!」馬威向李子榮說。AA

  父子兩個出了古玩鋪。走了幾步,馬老先生站住了,從新細看看鋪子的外面。這一回才看見窗子上邊橫著條長匾,黑地金字,外面罩著層玻璃。「俗氣!」他搖著頭兒說。說完了,又欠著腳兒,看樓上的牌匾;然後又轉過身來,看對面的山牆。「煙筒正對著咱們的窗口,風水不見強!」馬威沒管他父親說什麼,仰著頭兒看聖保羅堂的塔尖,越看越覺得好看。

  「父親,趕明兒個你上這兒來作禮拜倒不錯。」馬威說。

  「教堂是不壞,可是塔尖把風水都奪去了,咱們受不了哇!」馬老先生似乎把基督教全忘了,一個勁兒抱怨風水不強。出了小胡同口兒,馬先生還連連的搖頭,抱怨風水不好。馬威看見一輛公眾汽車是往牛津街去的,聖保羅堂的外邊正好是停車的地方,他沒問父親坐不坐,拉著老頭兒就往車上跳;馬老先生還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車已經開了。馬威買了票,跟父親說:「別叫李子榮『夥計』呀。你看,這車上的人買張票還對賣票的說『謝謝』呢。他在鋪子裡又真有用,你叫他『夥計』,不是叫他不好受嗎!況且——」

  「你說該叫他什麼?我是掌櫃的,難道掌櫃的管夥計叫老爺?」馬老先生說著伸手把馬威拿著的小茶壺拿過來,掀開手巾,細細看壺底上的篆字。老先生對於篆字本來有限,加上汽車左右亂搖,越發的看不清楚;心裡罵馬威,不該一聲兒不出便上了汽車。

  「叫他聲李先生,也不失咱們的身分哪!」馬威把眉毛皺在一處,可是沒有和父親拌嘴的意思。

  汽車正從一個鐵橋底下過,橋上面的火車唧咚咕咚的把耳朵震得什麼也聽不見了;馬威的話,自然老馬先生一點沒聽見。汽車忽然往左邊一閃,馬老先生往前一出溜,差點沒把小茶壺撒了手;嘴裡嘟囔著罵了幾句,好在汽車的聲音真亂,馬威也沒聽見。

  「你到底願意用他不願意呢?」馬威乘著汽車站住的工夫問他父親。

  「怎麼不用他呢!他會作買賣,我不會!」馬老先生的臉蛋紅了一塊,把腳伸出去一點,好象如果馬威再問,他就往車下跳啦。腳伸出去太猛,差點沒踩著對面坐著的老太太的小腳尖,於是趕快把腿收回來,同時把跳車的心也取消了。

  馬威知道問也無益,反正是這麼一回事:「你還用他不用?」——「怎麼不用呀!」「何不叫他聲先生呢?」——「我是掌櫃的,我叫他先生,他該管我叫什麼!」算了吧,不必問了!他回過頭去,留神看街上的牌子,怕走過了站;賣票的雖然到一站喊一站的地名,可是賣票人的英文字的拚法不是馬威一天半天能明白的。

  到了牛津街,父子下了車,馬威領著父親往家走。走不遠,馬老先生就站住一會兒,喘口氣,又拿起小茶壺來看一看。有時候忽然站住了,後頭走道的人們,全趕緊往左右躲;不然,非都撞上,跌成一堆不止。馬先生不管別人,那時高興便那時站住;馬威也無法,只好隨著父親背後慢慢軋著步兒走。爺兒倆好象魚盆裡的泥鰍,忽然一動,忽然一靜,都叫盆裡的魚兒亂騰一回。好容易到了家了,馬老先生站在門外,用袖口兒把小茶壺擦了一個過兒。然後一手捧著茶壺,一手拿鑰匙開門。

  溫都太太早已吃過午飯,正在客廳裡歇著。看見他們回來,一聲也沒言語。

  馬老先生進了街門,便叫:「溫都太太!」

  「進來,馬先生。」她在屋裡說。

  馬老先生進去了,馬威也跟進去。拿破崙正睡午覺,聽見他們進來,沒睜眼睛,只從鼻子裡哼哼了兩聲。「溫都太太,瞧!」馬老先生把小茶壺舉起多高,滿臉堆著笑,說話的聲音也嫩了許多,好象頗有返老還童的希望。溫都太太剛吃完了飯,困眼巴唧的,鼻子上的粉也謝了,露著小紅鼻子尖兒,象個半熟的山裡紅;可是據馬老先生看,這個小紅鼻子尖有說不出的美。她剛要往起站,馬老先生已經把小茶壺送到她的眼前。他還記得那天逗拿破崙玩的時候,她的頭髮差點沒挨著他的衣裳;現在他所以的放大了膽子往前巴結:愛情是得進一步便進一步的事兒;老不往前邁步,便永遠沒有接上吻的希望;不接吻還講什麼愛情!馬老先生是凡事退步,只有對婦女,他是主張進取的,而且進取的手段也不壞;在這一點,我們不能不說馬則仁先生有一點天才。溫都寡婦欠著身把小壺兒接過去,歪著頭兒細細的看;馬老先生也陪著看,臉上笑得象個小紅氣球兒。

  「多麼好看!真好!中國磁,是不是?」溫都太太指著壺上的紅雞冠子花和兩隻小蘆花雞說。

  馬老先生聽她誇獎中國磁,心裡喜歡的都癢癢了。「溫都太太,我給你拿來的!」

  「給我?真的?馬先生?」她的兩隻小眼睛都睜圓了,薄片嘴也成了?齟笮吹摹埃稀?,索子骨底下露著的那點胸脯也紅了一點。「這個小壺得值好幾鎊錢吧?」

  「不算什麼,」馬老先生指著茶几上的小瓶兒說:「我知道你愛中國磁,那個小瓶兒就是中國的,是不是?」「你真有眼力,真細心!那只小瓶是我由一個兵手裡買的。拿破崙,還不起來謝謝馬先生!」她說著把拿破崙抱起來,用手按著狗頭向馬先生點了兩點;拿破崙是真困,始終沒睜眼。叫拿破崙謝完了馬先生,她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白收下那個小壺,轉了轉眼珠兒,又說:「馬先生,咱們對換好不好?我真愛這個小壺兒,我要你的壺,你拿我的瓶去賣——大概那個小瓶也值些個錢,我花——多少錢買的呢?你看,我可忘了!」「對換?別搗麻煩啦!」馬老先生笑著說。

  馬威站在窗前,眼睛釘著他父親,心裡想:他也許把那個戒指給她呢。馬老先生確是在兜兒裡摸了摸,可是沒有把戒指拿出來。

  「馬先生,告訴我,這個小壺到底值多少錢?人家問我的時候,我好說呀!」溫都太太把壺抱在胸口前面,好象小姑娘抱著新買的小布人一樣。

  「值多少錢?」馬老先生往上推了推大眼鏡,回過頭去問馬威:「你說值多少錢?」

  「我那知道呢!」馬威說:「看看壺蓋裡面號著價碼沒有。」「對,來,咱看上一看。」馬老先生把這幾個字說得真象音樂一般的有腔有調。

  「不,等我看!」溫都太太逞著能說,然後輕輕把壺蓋拿下來:「喝!五鎊十個先令!五鎊十個先令!」馬老先生把頭歪著擠過去看:「可不是,合多少中國錢?六十來塊!冤人的事,六十來塊買個茶壺!在東安市場花一塊二毛錢買把,准比這個大!」

  馬威越聽越覺得不入耳,抓起帽子來說:「父親,我得去找李子榮,他還等著我吃飯呢。」

  「對了,馬先生,你還沒吃飯哪吧?」溫都寡婦問:「我還有塊涼牛肉,很好,你吃不吃?」

  馬威已經走出了街口,隔著窗簾的縫兒看見父親的嘴一動一動的還和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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