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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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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商業,好哇!你先去補習英文,把英文弄好,去學商業,我看這個主意不錯。」 兩個人又說了半天,馬威越看李子榮越可愛,李子榮是越說越上精神。兩個人一直說到四點多鐘才散。馬威臨走的時候,李子榮告訴他:明天早晨他同他們父子到巡警局去報到: 「律師,醫生,是英國人離不開身的兩件寶貝。可是咱們別用他們才好。我告訴你:別犯法,別生病,在英國最要緊的兩件事!」李子榮拉不斷扯不斷的和馬威說,「我說,從明天起,咱們見面就說英國話,非練習不可。有許多留學生最討厭說外國話,好在你我是『下等』留學生,不用和老爺們學,對不對?」 兩個人站在鋪子外面又說了半天的話。說話的時候,隔壁那家古玩鋪的掌櫃的出來了,李子榮趕緊的給馬威介紹了一下。 馬威抬頭看著聖保羅堂的塔尖,李子榮還沒等他問,又把他拉回去,給他說這個教堂的歷史。 「我可該回去啦!」馬威把聖保羅堂的歷史聽完,又往外走。 李子榮又跟出來,他好象是魯濱孫遇見禮拜五那麼親熱。「老馬,問你一件事:你那個戒指,父親給了你沒有?」「他還拿著呢!」馬威低聲兒說。 「跟他要過來,那是你伯父給你的;誰的東西是誰的!」 馬威點了點頭,慢慢的往街上走。聖保羅教堂的鐘正打五點。 第三段 春天隨著落花走了,夏天披著一身的綠葉兒在暖風兒裡跳動著來了。倫敦也居然有了響晴的藍天,戴著草帽的美國人一車一車的在街上跑,大概其的看看倫敦到底什麼樣兒。街上高楊樹的葉子在陽光底下一動一動的放著一層綠光,樓上的藍天四圍掛著一層似霧非霧的白氣;這層綠光和白氣叫人覺著心裡非常的痛快,可是有一點發燥。頂可憐的是大「牛狗」,把全身的力量似乎都放在舌頭上,喘吁吁的跟著姑娘們腿底下跑。街上的車更多了,旅行的人們都是四五十個坐著一輛大汽車,戴著各色的小紙帽子,狼嚎鬼叫的飛跑,簡直的要把倫敦擠破了似的。車站上,大街上,汽車上,全花紅柳綠的貼著避暑的廣告。街上的人除了左右前後的躲車馬,都好象心裡盤算著怎樣到海岸或鄉下去歇幾天。姑娘們更顯著漂亮了,一個個的把白胳臂露在外面,頭上戴著壓肩的大草帽,帽沿上插著無奇不有的玩藝兒,什麼老中國繡花荷包咧,什麼日本的小磁娃娃咧,什麼駝鳥翎兒咧,什麼大朵的鮮蜀菊花咧,……坐在公眾汽車的頂上往下看,街兩旁好象走著無數的大花蘑菇。 每逢馬威看到這種熱鬧的光景,他的大眼睛裡總含著兩顆熱淚,他自言自語的說:「看看人家!掙錢,享受!快樂,希望!看看咱們,省吃儉用的苦耐——省下兩個銅子還叫兵大爺搶了去!哼!……」 溫都姑娘從五月裡就盤算著到海岸上去歇複,每天晚上和母親討論,可是始終沒有決定。母親打算到蘇格蘭去看親戚,女兒嫌車費太貴,不如到近處海岸多住幾天。母親改了主意要和女兒到海岸去,女兒又覺著上蘇格蘭去的鋒頭比上海岸去的高的多。母親剛要給在蘇格蘭的親戚寫信,女兒?窒肫鵠戳耍漢0渡媳人嶄窶既饒值畝唷1糾垂媚錈?的歇夏並不為是歇著,是為找個人多的地方歡蹦亂跳的鬧幾天:露露新衣裳,顯顯自己的白胳臂;自然是在海岸上還能露露白腿。於是母親一句,女兒一句,本著英國人的獨立精神,一人一個主意,誰也不肯讓誰,越商量雙方的意見越離的遠。有一天溫都太太說了:「瑪力!咱們不能一塊兒去;咱們都走了,誰給馬先生作飯呢!」(瑪力是溫都姑娘的名字。) 「叫他們也去歇夏呀!」溫都姑娘說,臉上的笑渦一動一動的象個小淘氣兒。 「我問過馬老先生了,他不歇工!」溫都太太把「不」字說得特別有力,小鼻子尖兒往上指著,好象要把棚頂上倒落著的那個蒼蠅哄跑似的——棚頂上恰巧有個蒼蠅。「什麼?什麼?」瑪力把眼睛睜得連眼毛全一根一根的立起來了:「不歇夏?沒聽說過!」——英國人真是沒聽說過,世界上會有終年幹活,不歇工的!待了一會兒,她噗哧一笑,說:「那個小馬對我說了,他要和我一塊兒上海岸去玩。我告訴了他,我不願和中——國——人——一塊兒去!跟著他去,笑話!」 「瑪力!你不應當那麼頂撞人家!說真的,他們父子也沒有什麼多大不好的地方!」 溫都太太雖然不喜歡中國人,可是天生來的有點願意和別人嚼爭理兒;別人要說玫瑰是紅的最香,她非說白的香得要命不可;至不濟也是粉玫瑰頂香;其實她早知道粉玫瑰不如紅的香。 「得啦,媽!」瑪力把腦袋一歪,撇著紅嘴唇說:「我知道,你愛上那個老馬先生啦!你看,他給你一筒茶葉,一把小茶壺!要是我呀,我就不收那些寶貝!看那個老東西的臉,老象叫人給打腫了似的!瞧他坐在那裡半天不說一句話!那個小馬,更討厭!沒事兒就問我出去不出去,昨天又要跟我去看電影,我——」 「他跟你看電影去,他老給你買票,啊?」溫都太太板著臉給了瑪力一句! 「我沒叫他給我買票呀!我給他錢,他不要!說起來了,媽!你還該我六個銅子呢,對不對,媽?」 「明天還你,一定!」溫都太太摸了摸小兜兒,真是沒有六個銅子:「據我看,中國人比咱們還寬宏,你看馬老先生給馬威錢的時候,老是往手裡一塞,沒數過數兒。馬威給他父親買東西的時候,也不逼著命要錢。再說,」溫都太太把腦袋搖了兩搖,趕緊用手指肚兒輕輕的按了按腦袋後邊掛著的小髻兒:「老馬先生每禮拜給房錢的時候,一手把賬條往兜兒裡一塞,一手交錢,永遠沒問過一個字。你說——」「那不新新!」瑪力笑著說。 「怎麼?」她母親問。 「倫理是隨著經濟狀況變動的。」瑪力把食指插在胸前的小袋裡,腆著胸脯兒,頗有點大學教授的派頭:「咱們的祖先也是一家老少住在一塊,大家花大家的錢,和中國人一樣;現在經濟制度改變了,人人掙自己的錢,吃自己的飯,咱們的道德觀念也就隨著改了:人人拿獨立為榮,誰的錢是誰的,不能有一點兒含忽的地方!中國人,他們又何嘗比咱們寬宏呢!他們的經濟的制度還沒有發展得——」 「這又是打那裡聽來的,跟我顯排?」溫都太太問。「不用管我那兒聽來的!」瑪力姑娘的藍眼珠一轉,歪棱著腦袋噗哧一笑:「反正這些話有理!有理沒有?有理沒有?媽?」看著她媽媽點了點頭,瑪力才接著說:「媽,不用護著中國人,他們要是不討人嫌為什麼電影上,戲裡,小說上的中國人老是些殺人放火搶女人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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