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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馬家的小古玩鋪是在聖保羅教堂左邊一個小斜胡同兒裡。站在鋪子外邊,可以看見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象一牙兒西瓜。鋪子是一間門面,左邊有個小門,門的右邊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戶。窗子裡擺著些磁器,銅器,舊扇面,小佛像,和些個零七八碎兒的。窗子右邊還有個小門,是樓上那家修理汗傘、箱子的出入口兒。鋪子左邊是一連氣三個小鋪子,緊靠馬家的鋪子也是個賣古玩的。鋪子右邊是個大衣裝存貨的地方,門前放著兩輛馬車,人們出來進去的往車上搬貨。鋪子的對面,沒有什麼,只有一溜山牆。

  馬家父子正在鋪子外面左右前後的端詳,李子榮從鋪子裡出來了。他笑著向他們說:「馬先生吧?請進來。」

  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榮:臉上還沒有什麼下不去的地方,只是笑容太過火。再說,李子榮只穿著件汗衫,袖子卷過胳臂肘兒,手上好些銅銹和灰土,因為他正刷洗整理貨物架子。馬老先生心裡不由的給他下了兩個字的批語:「俗氣!」

  「李先生吧?」馬威趕緊過來要拉李子榮的手。「別拉手,我手上有泥!」李子榮忙著向褲袋裡找手巾,沒有找著,只好叫馬威拉了拉他的手腕。腕子是又粗又有力氣,筋是筋骨是骨的好看。馬威親熱的拉著這個滾熱的手腕,他算是頭一眼就愛上李子榮了。汗衫,挽袖子,一手泥,粗手腕,是個幹將!不真幹還能和外國人競爭嗎!

  從外國人眼裡看起來,李子榮比馬威多帶著一點中國味兒。外國人心中的中國人是:矮身量,帶辮子,扁臉,腫顴骨,沒鼻子,眼睛是一寸來長的兩道縫兒,撇著嘴,唇上掛著迎風而動的小鬍子,兩條哈吧狗腿,一走一扭。這還不過是從表面上看,至於中國人的陰險詭詐,袖子裡揣著毒蛇,耳朵眼裡放著砒霜,出氣是綠氣炮,一擠眼便叫人一命嗚呼,更是叫外國男女老少從心裡打哆嗦的。

  李子榮的臉差不多正合「扁而腫」的格式。若是他身量高一點,外國人也許高抬他一下,叫他聲日本人;(凡是黃臉而稍微有點好處的便是日本人。)不幸,他只有五尺來高,而且兩條短腿確乎是羅圈著一點。頭上的黑髮又粗又多,因腦門兒的扁窄和頭髮的蓬鬆,差不多眉毛以上,頭髮以下,沒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子和嘴全不難看,可惜顴骨太平了一些。他的體格可是真好,腰板又寬又直,脖子挺粗,又加著腿有點彎兒,站在那裡老象座小過山炮似的。

  李子榮算把外國人弄糊塗了:你說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臉真不能說是體面。(日本人都是體面的!)說他是中國人吧,他的黃臉確是洗得晶光;中國人可有捨得錢買胰子洗臉的?再說,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國人向來是哈著腰挨打的貨,直著腰板,多麼於理不合!雖然他的腿彎著一點,可是走起路來,一點不含忽,真咯噔咯噔的招呼;不但不扭,並且走得飛快,……外國老爺們真弄不清了,到底這個傢伙是那種下等人類的產物呢?「啊!」李子榮的房東太太想出來了:「這個傢伙是中日合種,」她背地裡跟人家說:「決不是真正中國人;日本人?他那配!」

  馬威和李子榮還沒鬆手,馬老先生早挺著腰板兒進了門。李子榮慌忙跑進來,把地上的東西都收拾起來,然後讓馬老先生到櫃房裡坐。小鋪子是兩間的進身,一間是作生意的,一間作櫃房。櫃房很小,靠後山牆放著個保險箱,箱子前面只有放三四把椅子和一張桌子的地方。保險箱旁邊放著個小茶几,上面是電話機和電話簿子。屋子裡有些潮氣味兒,加上一股酸溜溜的擦銅油兒,頗有點象北京的小洋貨店的味兒。「李夥計,」馬老先生想了半天,才想起「夥計」這麼兩個字:「先沏壺茶來。」

  李子榮抓了抓頭上亂蓬蓬的黑頭發,瞧了老馬一眼,然後笑著對馬威說:

  「這裡沒茶壺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只好到外邊去買;你有錢沒有?」

  馬威剛要掏錢,馬老先生沈著臉對李子榮說:「夥計!」這回把「李」字也省下了:「難道掌櫃的喝碗茶,還得自己掏腰包嗎!再說,架子上有的是茶壺茶碗,你楞說沒有?」馬老先生拉過張椅子來,在小茶几前面坐下;把脊樑往後一仰的時候,差點兒沒把電話機碰倒了。

  李子榮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來,轉過身來者著馬老先生說:

  「馬先生,在你哥哥活著的時候,我就在這裡幫過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時候,把買賣託付給我照應著;我不能不照著買賣作!喝茶是個人的事,不能由公賬上開銷。這裡不同中國,公賬是由律師簽字,然後政府好收稅,咱們不能隨意開支亂用。至於架子上的茶壺茶碗是為賣的,不是為咱們用的。」他又回過身來對馬威說:「你們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許你們看我太不客氣;可是咱們現在是在英國,英國的辦法是人情是人情,買賣是買賣,咱們也非照著這麼走不可。」「對!」馬威低聲說,沒敢看他父親。

  「夠了!夠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馬先生低著頭說,好象有點怕李子榮的樣兒。

  李子榮沒言語,到外間屋把保險箱的鑰匙拿進來,開開箱子,拿出幾本賬簿和文書,都放在馬老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馬先生,這是咱們的賬本子什麼的,請過過眼,你看完了,我還有話說。」

  「幹什麼呀?反正是那麼一回事,我還能疑心你不誠實嗎?」馬老先生說。

  李子榮笑了。

  「馬老先生,你大概沒作過買賣——」

  「作買賣?哼——」馬老先生插嘴說。

  「——好,作過買賣也罷,沒作過也罷,還是那句話:公事公辦。這是一種手續,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榮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為難。明知道中國人的脾氣是講客氣,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國人是直說直辦,除了辦外交,沒有轉磨繞圈作文章的。進退兩難,把他鬧得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好抓了抓頭髮,而且把腦門子上的那縷長的,卷,卷,卷成個小圈兒。

  馬威沒等父親說話,笑著對李子榮說:「父親剛由伯父墳地回來,心裡還不大消停,等明天再看賬吧。」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心裡說:「到底還是兒子護著爸爸,這個李小子有點成心擠兌我!」

  李子榮看了看老馬,看了著小馬,噗哧一笑,把賬本子什麼的又全收回去。把東西擱好,又在保險箱的深處輕輕的摸;摸了半天,掏出一個藕荷色的小錦匣兒來。馬老先生看著李子榮,直要笑,心裡說:「這小子變戲法兒玩呢!還有完哪!」

  李子榮把小錦匣遞給馬威。馬威看了看父親,然後慢慢的把小匣打開,裡面滿塞著細白棉花;把棉花揭開,當中放著一個鑽石戒指。

  馬威把戒指放在手心上細細的看,是件女人的首飾:一個擰著麻花的細金箍,背兒上稍微寬出一點來,鑲著一粒鑽石,一閃一閃的放著光。

  「這是你伯父給你的紀念物。」李子榮把保險箱鎖好,對馬威說。

  「給我瞧瞧!」馬老先生說。

  馬威趕緊把戒指遞過去。馬老先生要在李子榮面前顯一手兒:翻過來掉後去的看,看了外面,又探著頭,半閉著眼睛看戒指裡面刻著的字。又用手指頭抹上點唾沫在鑽石上擦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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