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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馬老先生抬頭看看天,陰得灰糊糊的;本想告訴馬威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呆了一會兒,看見街心站著一溜汽車:「馬威,這些車可以雇嗎?」

  「價錢可貴呢!」馬威說。

  「貴也得雇!」馬老先生越看那些大公眾汽車越眼暈。「坐地道火車呢?」馬威問。

  「地道裡我出不來氣兒!」馬先生想起到倫敦那天坐地道車的經驗。

  「咱們可別太費錢哪。」馬威笑著說。

  「你是怎麼著?——不但雇車,還得告訴趕車的繞著走,找清靜道兒走!我告訴你!暈!——」

  馬威無法,只得叫了輛汽車,並且囑咐趕車的繞著走。

  上了車,馬老先生還不放心:不定那一時就碰個腦漿迸裂呀!低著聲說:

  「怎麼沒帶本憲書來呢!這東西趕上『點兒低』,非死不可呀!」

  「帶憲書幹嗎?」馬威問。

  「我跟我自己說呢,少搭碴兒!」馬老先生斜著眼瞪了馬威一眼。

  趕車的真是挑著清靜道兒走。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往西,繞過一片草地,又進了一個小胡同……走了四五十分鐘,到了個空場兒。空場四圍圈著一人來高的鐵柵欄,柵欄裡面繞著圈兒種著一行小樹。草地上高高矮矮的都是石樁和石碑。倫敦真有點奇怪:熱鬧的地方是真熱鬧,清靜的地方是真清靜。

  車順著鐵欄杆轉,直轉到一個小鐵門才站住。父子下了車,馬威打算把車打發了,馬老先生非叫車等著不可。小鐵門裡邊有間小紅房子,孤孤零仃的在那群石樁子前面站著山牆上的小煙筒曲曲彎彎的冒著一股煙兒。他們敲了敲那個小鐵門,小紅屋子的門開了一個縫兒。門縫兒越開越大,慢慢的一個又圓又胖的臉探出來了。兩腮一凸一凹的大概是正嚼著東西。門又開大了一些,這個胖臉和臉以下的那些東西全露出來,把這些東西湊在一塊兒,原來是個矮胖的小老太太。

  老太太的臉上好象沒長著什麼玩藝兒,光是「光出溜的」一個軟肉球。身上要是把胳臂腿兒去了,整個兒是個小圓轆軸。她一面用圍裙擦著嘴,一面問他們找誰的墳墓。她走到他們跟前,他們才看出來:她的臉上確是五官俱全,而且兩隻小眼睛是笑眯眯的;說話的時候露出嘴裡只有一個牙,因為沒有什麼陪襯,這一個牙看著又長又寬,頗有獨霸一方的勁兒。

  「我們找馬先生的墳,一個中國人。」馬威向老太太說。她已經擦完了嘴,用力把手往上湊,大概是要擦眼睛。「我知道,記得!去年秋天死的!怪可憐的!」老太太又要往起撩圍裙:「棺材上有三個花圈,記得!秋天——十月七號。頭一個中國人埋在這裡,頭一個!可憐!」說著,老太太的眼淚在臉上橫流;臉上肉太多,淚珠不容易一直流下來。「你們跟我來,我知道,記得!」老太太開始向前走,小短腿象剛孵出來的小鴨子的;走的時候,臉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動,好象冬天吃的魚凍兒。

  他們跟著老太太走,走了幾箭遠,她指著一個小石樁子說:「那裡!」馬家父子忙著過去,石樁上的姓名是個外國人的。他們剛要問她,她又說了,「不對!不對!還得走!我知道,記得!那裡——頭一個中國人!」

  又走了一兩箭遠,馬威眼快,看見左邊一塊小石碑,上面刻著中國字;他拉了馬老先生一把,兩個人一齊走過去。「對了!就是那裡!記得!知道!」老太太在後面用胖手指著他們已經找著的石碑說。

  石碑不過有二尺來高,上面刻著馬威伯父的名字,馬唯仁,名字下面刻著生死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淺灰的地兒,灰紫色的花紋。石碑前面的花圈已經叫雨水沖得沒有什麼顏色了,上面的紙條已早被風刮去了。石碑前面的草地上,淡淡的開著幾朵淺黃野花,花瓣兒上帶著幾點露水,好象淚珠兒。天上的黑雲,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帶出一股淒涼慘淡的氣象;馬老先生心中一陣難過,不由的落下淚來;馬威雖然沒有看見過他的伯父,眼圈兒也紅了。

  馬老先生沒管馬威和那個老太太,跪在石碑前頭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低聲的說:「哥哥!保佑你兄弟發財,把你的靈運回中國去吧!」說到這裡,他不覺的哭得失了聲。

  馬威在父親背後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禮。老太太已經走過來,哭得滿臉是水,小短胳臂連圍裙都撩不起來了,只好用手在臉上橫來豎去的抹。

  哭著哭著,她說了話:「要鮮花不要?我有!」「多少錢?」馬威問。

  「拿來!」馬老先生在那裡跪著說。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說完,撩著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終沒有一點彎的趨向,幹跺著腳,前仰後合的走了。去了老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來,連脖子帶臉全紅得象間小紅房子的磚一樣。一手撩著裙子,一手拿著一把兒杏黃的鬱金香。

  「先生,花兒來了。真新鮮!知道——」說著,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給馬老先生。他撿起一個花圈來,從新把鐵條緊了一緊,把花兒都插上;插好了,把花圈放在石碑前面;然後退了兩步,端詳了一番,眼淚又落下來了。

  他哭了,老太太也又哭了。「錢呢!」她正哭得高興,忽然把手伸出來:「錢呢!」

  馬老先生沒言語,掏出一張十個先令的票子遞給她了。她看了看錢票,抬起頭來細細的看了看馬老先生:「謝謝!謝謝!頭一個中國人埋在這裡。謝謝!我知道。謝謝!盼著多死幾個中國人,都埋在這裡!」這末兩句話本來是她對自己說的,可是馬家父子聽得真真的。

  太陽忽然從一塊破雲彩射出一條光來,正把他們的影子遮在石碑上,把那點地方——埋著人的那點地方——弄得特別的慘淡。馬老先生歎了一口氣,擦了擦眼淚,回頭看了看馬威:「馬威,咱們走吧!」

  爺兒倆慢慢的往外走,老太太在後面跟著跑,問他們還要花兒不要,她還有別樣的。馬威看了她一眼,馬老先生搖了搖頭。兩個人走到小鐵門,已經把老太太落下老遠,可是還聽得見她說:「頭一個中國人……」

  父子又上了車。馬老先生閉著眼睛想:怎麼把哥哥的靈運回去。又想到哥哥不到六十歲就死了,自己呢,現在已奔著五十走啦!生命就是個夢呀!有什麼意思!——夢!

  馬威也還沒把墳地上那點印象忘了,斜靠著車角,兩眼直瞪著駛車的寬脊樑背兒。心裡想:伯父,英雄!到國外來作事業!英雄!自然賣古玩算不了什麼大事業,可是,掙外國的錢,——總算可以!父親是沒用的,他看了馬老先生一眼,不是作官,便是弄盅酒充窮酸。作官,名士,該死!真本事是——拿真知識掙公道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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