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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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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了狗事,馬先生還是不說他要吃飯。溫都太太是無論怎麼也想不到:他是餓了。英國人是事事講法律的,履行條件,便完事大吉,不管別的。早飯他沒吃,因為他起晚了,起晚了沒早飯吃是當然的。午飯呢,租房的時候交待明白了,不管午飯。溫都太太在條件上沒有作午飯的責任,誰還管你餓不餓呢。 馬先生看著沒希望,爽得餓一回試試!把拿破崙放下,往樓上走。拿破崙好象很喜愛馬先生,搖著尾巴追了上來。馬先生又歸了位坐下,拿破崙是東咬西抓跟他一個勁兒鬧:一會兒藏在椅子背兒後面揪他的衣襟,一會兒繞到前面啃他的皮鞋。 「我說,見好兒就收,別過了火!」馬先生對拿破崙說:「你吃飽了,在這兒亂蹦;不管別人肚子裡有東西沒有!……」 溫都太太不放心拿破崙,上樓來看;走到書房門口,門是開著的,正聽見馬先生對拿破崙報委屈。 「嘔!馬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吃飯,我以為你出去吃飯呢!」「沒什麼,還不十分——」 「你要吃,我可以給你弄點什麼,一個先令一頓。」「算我兩個先令吧,多弄點!」 待了半天,溫都太太給他端上來一壺茶,一盤子涼牛肉,幾片麵包,還有一點青菜。馬先生一看東西都是涼的,(除了那壺茶。)皺了皺眉;可是真餓,不吃真不行。慢慢的把茶全喝了,涼牛肉只吃了一半,麵包和青菜一點沒剩。吃飽喝足又回到椅子上一坐,打了幾個沈重的嗝兒,然後撅短了一根火柴當牙籤,有滋有味的剔著牙縫。 拿破崙還在那裡,斜著眼兒等著馬先生和它鬧著玩。馬先生沒心再逗它,它委委屈屈的在椅子旁邊一臥。溫都太太進來收拾傢伙;看見拿破崙,趕快放下東西,走過來跪在地毯上,把狗抱起來,問它和馬先生幹什麼玩來著。 馬先生從一進門到現在,始終沒敢正眼看溫都太太;君子人嗎,那能隨便看婦人呢。現在她的頭髮上的香味,他聞得真真的。心裡未免一熱,跟著一顫,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溫都夫人問他:北京一年開多少次「賽狗會」,中國法律上對於狗有什麼保護,哈吧狗是由中國來的不是……馬先生對於「狗學」和「科學」一樣的沒有研究,只好敷衍她幾句;反正找她愛聽的說,不至於出錯兒。一邊說,一邊放大了膽子看著她。她雖然已經差不多有三十七八歲了,可是臉上還不顯得老。身上的衣裳穿得乾淨抹膩,更顯得年青一些。 他由靜而動的試著伸手去逗拿破崙。她不但不躲,反倒把狗往前送了一送;馬先生的手差點兒沒貼著她的胸脯兒。——他身上一哆嗦!忽然一陣明白,把椅子讓給溫都太太坐,自己搬過一隻小凳兒來。兩個人由狗學一?碧傅階髀蚵簦坪醵加行┚欏? 「現在作買賣頂要緊的是廣告。」她說。 「我賣古玩,廣告似乎沒用!」他回答。 「就是賣古玩,也非有廣告不行!」 「可不是!」他很快的由辯論而承認,反倒嚇了她一跳。她站起來說: 「把拿破崙留在這兒吧?」 他知道拿破崙是不可輕視的,連忙接過來。 她把傢伙都收拾在託盤裡,臨走的時候對小狗說:「好好的!不准淘氣!」 她出去了,老馬先生把狗放在地上,在臥椅上一躺又睡著了。 ………… 馬威到六點多鐘才回來,累得腦筋漲起多高,白眼珠上橫著幾條血絲兒。伊牧師帶他先上了倫敦故宮,(就手兒看倫敦橋。)聖保羅教堂和上下議院。倫敦不是一天能逛完的,也不是一天就能看懂的;伊牧師只帶他逛了這三處,其餘的博物院,美術館,動物園什麼的,等他慢慢的把倫敦走熟了再自己去。上聖保羅教堂的時候,伊牧師就手兒指給馬威,他伯父的古玩鋪就正在教堂左邊的一個小巷兒裡。 伊牧師的兩條秫秸棍兒腿是真走得快,馬威把腰躬起一點,還追不上;可是他到底不肯折脖子,拚命和伊牧師賽了半天的跑。 他剛進門,溫都姑娘也回來了,走的很熱,她臉更紅得好看。他搭訕著要告訴她剛才看見的東西,可是她往廚房跑了去。 馬威到樓上去看父親,馬老先生還叼著煙袋在書房裡坐著。馬威一一把看見的東西告訴了父親,馬老先生並沒十分注意的聽。直說到古玩鋪,馬老先生忽然想起個主意來:「馬威!明天咱們先上你伯父的墳,然後到鋪子去看一眼,別忘了!」 鈴兒響了,父子到飯廳去吃飯。 吃完飯,溫都寡婦忙著刷洗傢伙。馬老先生又回到書房去吃煙。 馬威一個人在客廳裡坐著,溫都姑娘忽然跑進來:「看見我的皮夾兒沒有?」 馬威剛要答聲,她又跑出去了,一邊跑一邊說:「對了,在廚房裡呢。」 馬威站在客廳門口看著她,她從廚房把小皮夾找著,跑上來,慌著忙著把帽子扣上。 「出去嗎?」他問。 「可不是,看電影去。」 馬威從客廳的窗戶往外看:她和一個男的,挨著肩膀一路說笑走下去了。 馬老先生想起上墳,也就手兒想起哥哥來了;夜裡夢見哥哥好幾回,彼此都吊了幾個眼淚。想起哥哥的好處來,心中稍有一點發愧:花過哥哥多少錢!哥哥的錢是容易掙得!不但淨花哥哥的錢,那回哥哥寄來錢,還喝得醉貓兒似的,叫兩個巡警把他攙回家去。拿哥哥的錢喝酒!還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說回來了,過去的事反正是過去的了,還想它作什麼?……現在呢,在倫敦當掌櫃的,縱然沒有作官那麼榮耀,到底總得說八字兒不錯,命星兒有起色!……對了,怎麼沒帶本陰陽合歷來呢!明天上墳是好日子不是呢?……信基督教的人什麼也不怕,上帝的勢力比別的神都大的多;太歲?不行!太歲還敢跟上帝比比勁頭兒!……可是……種種問題,七個上來,八個下去,叫他一夜沒能睡實在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是陰的很沉,東風也挺涼。老馬先生把駝絨緊身法蘭絨汗衫,厚青呢衣褲,全穿上了。還怕出去著了涼,試著把小棉襖絮在汗衫上面,可是棉襖太肥,穿上系不上褲子。於是罵了鬼子衣裳一頓,又把棉襖脫下來了。……要不怎麼說,東西文化不能調和呢!看,小棉襖和洋褲子就弄不到一塊兒!…… 吃過早飯,吧嗒了幾袋煙,才張羅著出去。 馬威領著父親出了戈登胡同,穿過陶靈吞大院,一直往牛津街走。馬威一邊走,一邊問父親:是坐地道火車去,還是坐公眾汽車去。墳地的地點,他昨天已經和伊牧師打聽明白了。馬老先生沒有主意,只說了聲:「到街上再說吧。」 到了牛津街,街上的汽車東往的西來的,一串一串,你頂著我,我擠著你。大汽車中間夾著小汽車,小汽車後面緊釘著摩托自行車,好象走歡了的駝鳥帶著一群小駝鳥。好象都要擠在一塊兒碰個粉碎,也不是怎股勁兒沒擠上;都象要把前面的車頂出多遠去,打個毛跟頭,也不怎麼沒頂上。車後面突突的冒著藍煙,車輪磁拉磁拉的響,喇叭也有僕僕的,有的吧吧的亂叫。遠處也是車,近處也是車,前後左右也全是車:全冒著煙,全磁拉磁拉的響,全僕僕吧吧的叫,把這條大街整個兒的作成一條「車海」。兩旁便道上的人,男女老少全象丟了點東西似的,扯著脖子往前跑。往下看,只看見一把兒一把兒的腿,往上看只見一片腦袋一點一點的動;正象「車海」的波浪把兩岸的沙石沖得一動一動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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