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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咆哮的海把她載向自由的口岸,在藍得可愛的海面上,白色的海鷗任意地飛著,憑欄倚視的靜玲心中時時這樣想:

  「我就是那個自由自在的鳥,飛向遙遠的地方——」

  這真是一個寂寞的旅程,當著船才開的時候,她一個人只是睡在床上過了二十四小時,她就能自如走出來,站到外邊望著海和天連起來的邊沿。好容易逃出了敵人的魔手,那些青年人在艙面上又起始歌唱著,而且每個人都很快地就做了朋友。

  她還清晰地記得,當著輪船從河開到海口的時候,那些橫暴的日本兵怎樣跳上來翻箱倒篋,可是在他們的前面早有他們手下做事的中國人,奉命大叫:

  「檢查來了,檢查來了,快點把箱子都打開!」

  在這大聲之外,他還悄悄地說:

  「礙眼的東西趕緊丟啊,扔到河裡去——」

  她看到那不死的人心,她又堅定地反復想: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

  被船劈開的海水翻滾著,泛著雪白的花,向後移去,留在後面的是一條白色的長痕,還有浮在水面的污穢的雜物。

  她忽然想起了家,到××的時候,對於×城的消息就不十分清楚了,可是現在她走向遙遠的地方,不知怎樣她忽然記起了兩句:

  「離愁卻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眼前可沒有春草,無邊的海充滿了視野,她想,在世界上海大約是最純潔的了。

  終於海還有它的盡頭,眼看著碧綠的水漸漸轉黃了,輪船已經進了江口。

  那群青年人早就聚攏在船欄杆那裡,向遙遠望著了,同時,還不斷地用手指點著:

  「我看見岸了,我看見岸了!」

  那個說的人邊說邊跳,他的胸中已充滿了喜悅,可是人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那不過是一條黑線而已。

  但是那條線漸漸地粗起來了,於是看得出那是土地,在土地的上面是樹林。

  船鼓著輪機前進,每個人都嫌它慢,可是水手卻在說××口就要到了。

  「××口?——」有的人就驚喜地叫著,「不是『一二八』的時候×將軍守的麼?」

  「可不是,就在那邊——」

  這時船好象轉了一個方向,那個人的手就指點著那一帶深密的叢林,人們都伸著頭望過去,想看到那座炮臺或是伸出來的炮口;但是什麼也望不見,只在同一個方向的江面上,看到幾隻停泊的軍艦,那一半以上是懸著太陽旗。

  「真討厭,又是它們!」

  人憤恨地咒著,一個寧波水手,從吸著煙捲的嘴邊說出來:

  「東洋小鬼邪氣壞,伊老早來S埠開仔交關個兵船,怕沒幾日就要打起來了。」

  「打起來怎麼辦?」

  「格有啥,中國兵也交關,打就打好來!」

  這時候走進更狹些的江面去了,這邊是工廠,那邊是堆棧,多是外國人的產業,江面上也停了不少隻外國兵艦和商船,靜玲的心裡就暗自想著:

  「怪不得別人說S埠不是中國的一角,就看這些像是屬￿外國的,在這種情形之下怎麼辦?」

  船愈向前行進,她愈看得清楚,那高大的樓房,接連不斷的大碼頭!最後她真看到那摩天樓了,下邊的電車和汽車象小玩具似地行駛著,這時她突然覺得有一點怕了,她就和船上認識的在S埠有家的那位×小姐說:

  「萬一我的姊姊不來接我,千萬勞你的駕把我送到她的住處。」

  「沒有關係,你不用客氣,這裡我熟得很,我一定把你送到。」

  她明知道靜茵不會來接她,一聽到這些話她懸著的心才放下去。

  船好象不在移動了,水靜靜地從船邊溜過去,滿江都是船,有的船小得象一半花生殼在水上漂著,車馬行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要到了,我們還是坐到房裡去吧,你不看那些腳夫已經從小船攀上到大船上來了麼?他們是要搶行李的,許多沒有來過的生客要吃他們的虧。」

  這是那個×小姐說。

  她看過去,果然有許多人象猴子一樣地攀到艙面上,他們已經起始在搶別人的行李了。

  一個老婦人被搶,趕上去拉,又被那個窮凶極惡的腳夫給了一拳,那個孩子也哭起來。

  她呆呆地在那裡出神,很想去幫他們的忙;可是×小姐和她說:

  「我們趕緊去照顧自己的東西吧,萬一被他們搶去也麻煩。」

  她的胸中充滿了不平,也只好怏怏地去了,她再回頭一看,艙面上全起了這樣的糾紛。

  船停定了,更大的嘈雜,使她的頭腦都發脹。這時一個穿制服的腳夫上來了,她們就把行李全交給他,由他又找來了一個人。

  她們隨著他們走下去,經過了海關的檢查,立刻就把行李送上路旁停著的一輛汽車,把錢付過,那輛車就開了。

  「你的姊姊是住在×××路,××裡吧?」

  「你的記性倒好,我還得看看——」說著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記事冊來,看過後就點著頭:「不錯,是的。」

  ×小姐就吩咐那個汽車車夫去把車開到那個地方。

  正是下午四五點鐘左右,天很熱,街上塞滿了汽車,象成串的羊群,一頭一頭地走著,可是走得那麼慢,使她的心裡不耐煩。

  「怎麼汽車走得這樣慢?」

  她終於忍不住說了。

  「你不知道這時間正是下公事房,所以車子特別多,過這一段就好了。」

  「這是什麼路?」

  「這就是大馬路。」

  「噢,大馬路——」

  她想起來五月三十日的事,她把頭從車窗那裡望向地面,她看不到陳血的斑痕,就是說那值多少銀子的紅木路面也看不見,那只是一片黑色的柏油,有的溶了正象那在太陽下指揮車輛的辛勤的印度巡捕的臉色。

  街旁都是人擠著,吵著不斷的話語,不停的腳步,還怕這條街不夠熱鬧,許多商店門前的播音機張開大嘴在叫著。

  這第一個印象給她的就不好,她好象被人壓擠著不能自在地吐一口氣,而且那麼多陌生的語言都象很凶地朝她說。

  「你喜歡S埠麼?」

  偏在這個時候×女士這樣問她。

  「我,我還說不出。」

  她微微笑著,這時汽車停止了,×小姐就說:

  「你到了。」

  她顯得有一點慌急,拉開車門走下去,自己把兩件箱子也拿下去,正待要拿錢付車費,×小姐就笑著和她說:

  「不用了,我們就交個朋友吧,想著到我家裡去玩。」

  那個車立刻就開走了,轉一個彎再也看不見,她心裡想著:

  「她的家我還忘記問,她的家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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