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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黃儉之這幾天都成夜睡不著,天一亮,他就爬起來了,穿好衣服,一個人背著手在院子裡轉。

  全城都還是寂靜的,他的這座屋子也是寂靜的,一想到偌大的一座樓,只住了五個半人,他就不得不搖著頭:

  「完了,完了,一個個都散了,還有什麼運氣,想不到老了的時候倒要做亡國的人民!」

  他轉了一圈又是一圈,時時望著那深掩著的窗門,和那變得發了黴的黑色,他的心全被不愉快給壓住了。

  當他正走到大門那裡,忽然有拍門的聲音,跟著從門縫裡送進一封電報來,老王把電報送給他,就回到門房把收條打了圖章又送出去。

  「好了,好了,靜玲到了××!」

  他簡直是說給自己聽,接著又說:

  「這可真是好消息!」

  「您說,您說五小姐平安到了麼?」

  「還沒有到,不過,把頂難走的一節走過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就走進去,他趕著把這個消息告訴那些還在睡的人,大家果然都很高興,母親更愉快地說:

  「我早就許了願,只要知道小五到了天津,我們全家吃一天齋。」

  「好,好,聽憑你吧,在這個現世的年月,我們還求些什麼?還不是求個平安?我就知道今天日子好,才起來喜鵲就迎面叫了三聲,我猜就要有喜信,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個大喜信來了。」

  「可是靜純自從走了以後也沒有消息!」

  母親很關切地說著。

  「他怕什麼,他是一個男子漢,再說又有大嶽,一點事也不會有——去,去,阿梅,告訴下邊,今天吃素,怕晚了他們又都預備好了。」

  正在這時候,忽然老王進來說:

  「老爺,孫大老爺來拜您——」

  說著他捧上一張大名片,他接過來一看,心裡一怔,不知道有什麼事,就說著:

  「先請客廳坐吧。」

  他匆匆站起來,想先到「儉齋」去換一件衣服,他才跨出門,老王又過來很嚴肅地低低說:

  「還有一個日本人,另外有八個日本兵,在門外站上了!」

  「怎麼,怎麼,這是什麼事?不要慌,不要慌,我去看看就明白了。」

  他的嘴裡和老王說不要慌,可是他自己的心裡可真慌了,他下樓的時候心裡就在想:

  「是不是靜純出了事?把我給牽上了?或是他們查出靜玲的舊案,來逼我交人?要不怎麼會有日本人上門?」

  他急急地換了一件長衫,就三步並兩步地跑進客廳,那個在維持會中得意的孫仁甫拱手微笑地向他招呼,他也照樣拱著手回答。

  「儉翁,儉翁,很久不見了!」

  「仁翁,仁翁,久違,久違!」

  等他們兩個對拱過手之後,孫仁甫才恭順地向他介紹那個日本軍官。

  「這是沙田大佐,最近調派的日本特務機關長——這是黃儉之先生!我的老朋友。」

  沙田大佐既不會說中國話也不會拱手,只是把嘴唇上的小鬍子一皺,露出一排發著黃光的金牙。

  「請坐。請坐——」

  黃儉之說著自己先就下位坐下。

  「儉翁我們幾年不見,你的氣色倒很好,哈哈,哈哈!」

  孫仁甫首先說。他還是那麼好用哈哈來結束他的話。

  「唉,我就是過慣了這閒散的日子,好象無憂無慮似的,還說不上什麼氣色好,老兄近來倒很忙,真是能者多勞。」

  「有什麼法子呢!趕上這個年月,又是自己的桑梓之地,何忍那些老百姓流離失所?這也是無可奈何聊盡棉力,服務鄉里,哈哈,哈哈!」

  「您這拯民水火的苦心,真不可埋沒。」

  「可不是麼,還有那麼混賬東西罵我是老漢奸,說我是漢奸,我就是漢奸,是非自有公論,何可爭一日之長短,儉翁,您說是不是?」

  還沒有等黃儉之回答,他接著又說下去:

  「這次造府拜訪,也是誠心誠意,請您出山共維大局,將來事畢之後,再歸隱山林,您說好不好,哈哈哈哈。」

  這幾句話象一盆冷水從頭上澆下來,他打了一個寒戰,可是他又不得不裝成很鎮靜的樣子說:

  「您這一番盛意我非常感激,只是賤內身體不佳,家事缺人照料,恐怕沒有法子抽身,這一點,這一點還請您原諒。」

  「我,我倒沒有什麼,哈哈哈哈——」他把眼向斜處一瞟,「沙田大佐也是這個意思,我想在三十六小時之內,您下一個決定吧,我們過天再詳談。」

  他說著站起來,那個沙田大佐,也站起來,黃儉之氣得兩條腿發抖,可是他只好勉強地把他們送到門外,看到那八個又短又粗的日本兵。

  客人走了,他簡直是爬上了樓的。他氣急了,到了母親房裡,臉變成青白,母親很關心地問著:

  「儉之,有什麼事?」

  可是他卻這樣回答:

  「走,我們一定得走了!」

  「什麼事呀,儉之?」

  「我黃儉之是貳臣,是漢奸,那你們就別想,別的是假事,這一點我還弄得清。你們來逼我,我走,我不受你們的氣,哼,咱們看誰拗得過誰!」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

  「我不願意說,打點打點咱們明天走!」

  「走,這麼多東西可怎麼走?」

  「不成,這裡不能住下去,揀要用的帶在身邊,其餘的就存在這裡好了。將來我們的軍隊打回來的時候,我們再回來。」

  「明天走,天啊,你要我怎麼辦啊?這真成了晴天的霹靂了,你簡直是要我的命!」

  可是他並沒有留在她的房裡,他把要走的消息告訴每個人,要他們趕緊準備,可是那個菁姑又堅決地反對。

  「要走你們走,我可不走,我有什麼怕的。」

  「你不走,要你留在這裡丟臉!」

  「我也丟不上你的臉,我丟我死去的丈夫的臉。」

  「呸!別說這種話,趕緊得弄好,明天一路走。」

  「要走我得跟他一塊!」

  她說著,就指著那個人高的照相鏡框。

  「你要瘋啊,誰為你扛那麼一個大東西?還不可以把照相取下來,卷好用紙包起,鏡框將來再配也就是了。」

  「那,那只好委曲他了——」

  菁姑好象還是不十分情願似地應著,可是黃儉之沒有那麼多的功夫和她說話,他又匆忙地跑到樓下。他四處看了看,覺得有辦不完的事情要辦,他反倒什麼也不想做了。把水煙袋捧起,好象很悠閒似地抽著。他的心思也很雜亂,簡直抽不出一個頭緒來,他想著:走,走,拿什麼走,走到哪裡去?

  「去天津也可以,那邊說,還可以找得到寄住的親友,可是怎麼走呢?包汽車,怕沒有人肯去,坐火車日本特務機關的人還不下卡子?跑,哪裡跑?好,那可怎麼辦?想不到,想不到我黃儉之有這麼一天!」

  末了這幾句話他叫出來了,這正好使推開門進來的老王怔住,他笑得滿臉堆皺紋,口吃地說:

  「老爺、老爺,我們的四小姐回來了!」

  「誰,你說是誰?」

  他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小姐,就是結了婚的四小姐。」

  「去,去,我不見她,說我不在家!」

  「老爺,她已經上樓了,在太太的屋裡說話呢!」

  「怎麼?——」他陡地跳起來,他的眼睛不斷地眨動,把水煙袋朝桌上一放,大聲地吼著:「誰叫你請她進來的?誰叫你請她上樓的?你這個混賬東西,我的家,難道我做不了主!——」

  當他正在跳著的時候,靜珠和靜宜已經站到他的面前了,靜珠低低地說:

  「爸爸,您這一向好!」

  他站在那裡呆住了,鐵青著臉閉緊了嘴,一句話也不說,他那一隻眼仍是不停地眨動。

  「爸爸,您不要氣了,我,我來向您認錯了。」

  靜珠說著,流下兩行淚!

  「我沒有那份福命,我沾不得那麼好的親戚!」

  「爸爸,您不要說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您總得高高手讓過她去,到底她也是您的女兒啊!」

  這是靜宜在說著。靜珠這時候悲傷得仰不起頭來,她把臉伏在靜宜的肩上。父親好象也站不住了,他的嘴角有一點抽動,從他眼角那裡滾下兩顆大淚珠,他咬咬牙,又忍住,還是那麼強項地說著:

  「坐吧,坐吧——」他揮著手,同時把自己安頓在一張圈手椅裡,「不用說他們是要你來勸駕。」

  「不,不,爸爸,他們也沒有和我說,我也不做那樣的事,我來是想盡點力,給您一個方便——」

  「你有什麼方便給我?」

  「我早就知道您要走的,我打算派我的車把您送到××。」

  「你的車還不就是那個漢奸的車,我,我不坐!」

  「爸爸,您聽我的話,就要利用那點關係才可以把您平安地送到××,這是做女兒的一點真心,此外我也知道我不能討您的歡心,您還是好好想想看。」

  他果真坐在那裡想了,想過後才消去臉上的怒容回答她:

  「好,就照你那麼辦,明天清早五點鐘開來,我明天就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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