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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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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才走上樓去,母親就叫住她: 「靜玲,你來,我有話跟你說。」 她順了她的話,就走到母親的房裡,原來除開靜婉,大家都在那房裡。 「你和你麼舅說過要去打遊擊,是不是?」 靜玲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母親立刻就忍不住地說: 「怎麼,玲姑兒,你怎麼也要離開媽媽?」 可是母親的話,卻被父親攔住了,他就說: 「她走開也是正理,青年人,將來總要出事情,還不如早走開為妙,不過,我不贊同你去打遊擊。」 「爸為什麼?」 「因為你是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為什麼就不能去打遊擊?」 「不要和我辯論,我就這麼辦。」 「假使我是一個男孩子呢?」 「那我決不留難你。」 「那麼爸爸,我倒願意跟么舅去。」 這是靜純接過去低沉地說。 「怎麼你也要走?」 母親張著兩隻愕然的大眼睛問。 「媽,我是要走,我想跟么舅在一路,再妥當也沒有了!」 黃儉之沒有話說,他只又問了一句: 「你有那決心去麼?」 「我有。」 「好,那你去就是,你們都走了也好,省得我多擔一份心,現在連我也摸不清日本人的路道了。」 「他們都要走呀,那我們,我們……。」 母親說著哭起來了,黃儉之仿佛看開了些的,解勸著她: 「在這種局面之下,他們走,倒是一條活路——」 「那我們呢,我們就在這裡等死嗎?」 「我們不要緊,這兩天出來的還都是舊人,就是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多少也總有個關照。靜純呢跟著他么舅,沒有錯,一年半載就可以回來,玲姑兒到茵姑兒那裡去吧,有個照應,茵姑兒也真能幹,難為她這麼些年——」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眼睛裡也閃著淚光,可是他頓了頓,把這點情感抑壓下去,又接著說: 「爸爸不是不明白世事的人,到時候總得放開你們,這份『國破山河在,的歲月,我把你們都留在家裡幹什麼?從此你們一個個都是國家的孩子了。」 大家都沒有話說,靜宜也低下頭去垂淚,不知事的青兒,看到有人在哭,就哇地一聲哭了。 「好,我們再不談了,用錢先告訴我一聲,給你們準備,哪一陣方便,你們哪一陣走,但願將來,將來我們能平安相見!」 「唉,」母親哭著說,「我們哪一輩子才見呵!」 「不久,不久就可以見到的,我總還打算回南邊去,只要有適當的機會,咱們全家都走,玲姑不過比我們早走一步,靜純呢,只要逃出這個圈子,哪時都可以到南方去的,當然有一天我們的軍隊又打進來全家還在這裡相見,那自然是最美滿的,可是,可是——」他說著不斷地搖著他那個禿亮的頭,「那怕不可能,不可能!」 若是在平時靜玲一定又要爭論一番;可是這一次她不敢再說話了,她只是低著頭,兩眼望著他,她不敢看別人的臉,她沒有哭,她卻隨時提防著眼淚會迸出來。 如果往常她要是得著機會到S埠去,那麼她也會被快樂填滿,一心都是豐富的幻想;可是現在她的心被什麼塞住了,沒有一點空,沒有一點興趣,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一直到父親說:「好了,你們各自去預備吧。」她才緩緩地移動著那兩隻仿佛生了根的腳走出去。 「好妹妹,你要是走了,我們可怎麼辦呢?」 當她到了靜婉的房裡,靜婉就緊緊地拉著她的手哭著說。 「爸爸說了,道路平安了全家都回南方去。」 「唉,我可怎麼走,我到現在還不能站起來,我是一定要死在這裡了。」 「不會,三姊,你不能這麼想,路不只一條,我這一走也說不定怎麼樣。你看現在還沒有通車,通了車又不知道是怎麼一份情形?聽說××也被日本兵封鎖了,如果不能通過,那又怎麼能上輪船,反正我們青年人有一個高遠的目標,誰知道能不能達到?只要盡了自己的力,也就是了。」 「你看,我連力也不能盡。」 「兩三個月後你能好了,那時候我們說不定在江南見面,手拉手向前跑!——好,三姊,你休息一下,我還得到下邊去。」 「么舅回來了?」 「是,另外還有我的一個同學——」 說到這裡,她心中一想:「糟了,還沒有給他到大哥那裡要衣服!」她就趕緊離開靜婉的房,走到靜純那裡去。青兒正爬在他的膝頭上,他的面前就是青芬的相片。看見她進去,他就把臉轉過來。 「大哥,你給我幾件舊衣服好不好?」 「是你穿?」 「不,我的一個同學,他才從××跑回來,那身衣服簡直不能穿了。」 「他在哪裡?」 「就在我們樓下,我留他住在這裡,他也準備和么舅去打遊擊。」 「好,等一下我自己給他拿下去吧。」 「可快一點,他已經等了好半天。」 她說完就又走出去,正碰上靜宜走過來,就和她說: 「我正要找你們去,爸爸說一切都不可聲張,怕萬一那些用人生歹心害了你們不好,連累了家也不好,記住,碰見他們也跟他們說,要注意,千萬可注意!」 「是,我知道,我就要到下邊去——」 她一邊應著一邊走下去,她生怕大姊又拉住她說些什麼,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經象一片在秋風中抖索的葉子了。 當著她走到樓下去,從那沒有關緊的門正聽見向大鐘洪亮的語音,她輕輕地拉開門,又把門關好,就看到李大嶽正坐在那裡靜心地聽著,她也揀一個座位坐下去,向大鐘光著上身,正在指手劃腳,滿嘴飛著唾沫星地說著: 「——那可怪,打了四小時,誰都找不到誰了,他媽的鬼子也看不見我們,我們也看不見他們,就是蹲在高粱地裡亂放槍。我們的工事經不住鬼子的幾炮就給打爛了,要不是跳得快,早就給埋在裡邊……我們那個熊隊長一看找不到人了,他還吹集合哨,這可把我氣急了,我自己一邊跑一邊罵:『這兔崽子,這陣還吹哨,怕日本人找不著呵!』……等我跑到他跟前,照著他的屁股就是一腳……他一踉蹌,就把他媽的那個寶貝哨給丟了,他回過頭來一看是我,他就咆哮起來:『向大鐘,你冒犯官長!』……我沒有好話說,我只是破口大駡:『你還吹雄哨,日本人正找不著我們——』我提醒了他一半,可是他還覺得滿有理的,指著他身邊的一架輕機關槍,向我說:『我不叫人怎麼辦,這架機關槍,』……我的氣一來,就把那架槍抱起來,嘴裡還是罵:『這他媽的算個鳥!你拿子彈,我們兩個幹!』……我們兩個才走了幾步;鬼子的機關槍就朝這邊掃過來了。我們趕緊換了一個方向,跑幾步,臥到那田窪子裡……那時候我真想再揍他兩拳,因為這都是他招來的禍,可是我一看他,他的臉發白,袖子都紅了……我當他沒有種,給嚇壞了,我小聲地說:『不要怕,隊長,等過這陣咱們再跑,我們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得好好跟他們幹一氣!』又說:『你的袖子上那裡來的血?』……他一聽見我的話,自己一摸,臉就更白了,叫著:『我掛彩了!』……這一下子,我可麻煩了,子彈又得我背上不算,還饒上他這麼一個大漢子要我架著走……有時候我可真急了,他又走不動蹲在那裡,我就想,『算了吧,他媽的,反正也逃不出去了,我先賺幾個再說,』我就一個人把住那個機關槍幹了一陣,倒是我們那個隊長比我惜命,他說:『不要打了,引來鬼子的機關槍,我們兩個怕不成兩個大馬蜂窠?』這我可沒有聽他,可是鬼子也沒有發現我們,鬼子的飛機還不斷地在頭上轉……我可真不明白怎麼滾出來的,我想九成九是完了,日本人還不包得嚴……我們的隊長也又淌汗又流淚說他完了!……可巧我們摸到一個老百姓的家,只有一個老頭子蹲在白菜窖裡,我把那個隊長送下去,我呢,我就換上他給我的一身褲褂,順著他指給我的路連夜跑,跑了一夜今天清早趕到××門,我就裝成難民混進城來了。」 向大鐘說完了,用手把他的臉一抹,吐出一口白沫來。李大嶽靜心地聽著過了一會,就向他問: 「你們的×教育長怎麼犧牲的?」 「那真可惜,我雖沒有看見,告訴我的人可親眼看見的,平常他就是跟我們一樣穿士兵的服裝,出事的那一天,也不知道怎麼一陣心血來潮,他把衣服換了,又是高筒皮鞋,又是指揮刀,還騎了一匹又高又大的馬,那還用說,他比誰都高了一大頭,被日本兵發現,就是一排機關槍,他連一聲也沒喊出來,就連人帶馬栽到高粱地裡去了,真可惜,他很有一套,人又好,全團的人沒有不對他好的。」 「那個趙××呢?」 「他本來不在我們那裡,他在×縣打了一個勝仗,聽說我們這裡出了問題,他就趕著到這裡來增援。他來得真急,我想他一定知道我們都是些沒有見過陣勢的,他在路上就被鬼子的飛機追上了,緊跟著投彈,先就把他給炸傷了,可是他真不含糊,照樣要汽車開來,後來又是一顆炸彈直接炸中,人和車都飛了!這,這才是我們中國的軍人!誰象×××,會跑到日本人的手下來做官,真他媽的不是好種!」 「不要這樣說,也許還有別的關係,我是一個軍人,我總不相信軍人也會象政客那樣無恥。」 向大鐘一眼看見靜玲就和她說: 「你給我借的衣服呢?」 「呵,我大哥一下就送來。」 「我還等著衣服要出去。」 「你到哪裡去?」 「我去看趙剛——」 「吃過中飯再去吧,還得早點回來,保不定哪一陣就要戒嚴。」 「我知道,要是戒嚴之後我還沒有回來,那我不是讓他們給關進去,就是留在趙剛那裡。」 「好,我也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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