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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連串的大炮,把人們從睡夢中驚醒,也震跑了十天來和平的幻夢。首先是母親驚訝地叫著:

  「哎呀,不好了,日本人攻××來了!」

  阿梅張惶地跑出去,正遇見靜宜也不知所措地從自己的房裡出來。

  「大小姐,大小姐,這是怎麼一回事呵!」

  阿梅帶著哭音說。

  「不要怕,還遠得很——你聽聽,這聲音是從哪方來的?」

  「不要怕,不要怕,我自有辦法——」

  黃儉之這時也走進來,說著的時候,聲音也有些不自然;炮聲還兀自響著,不曾停止。

  一聲尖號,使每個人的心都抖了一下,那個菁姑從頂樓簡直是滾下來了!

  「可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我看見炮彈飛,差點,差點打上我!」

  「不要胡說,又不是晚間,你看得見什麼?——」父親怒衝衝地阻止她,過後又平了點氣和她說:「好,你搬到樓下去住吧,省得在上邊受驚。」

  「我可不搬,我可不搬,我連樓都上不去了。」

  她縮在一旁,大聲地幹嚎著。

  「隨你的便吧,你可不能這樣大驚小怪,弄得人心惶惶——」他說過之後,又轉向靜宜:「靜玲和靜純呢?」

  「他們一清早就出去了!」

  「這些日子還朝外跑什麼?」

  「他們好象是募捐去,靜玲也許是到婦女慰勞會去縫點什麼——」她說了這兩句,又懇求似地說:「爸爸,他們也都不小了,任他們去吧,他們又都是為國努力。」

  黃儉之不說什麼,他跨到母親的房裡去,靜宜就走到靜婉的房裡。

  「大姊,大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靜婉簡直是哭起來了,她的臉嚇得一點血色都沒有,一聽見炮聲,就用兩隻手掌把臉一掩。

  「不要怕,三妹,沒有什麼事,一會兒大哥他們回來就知道了——」

  她走到她的床邊,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她覺出來她的身子在微微發抖,就用手緊緊地攏著她;可是她並沒有能使她鎮靜下來,她自己的身子也好象抖起來了。

  炮聲還是不斷地響著。

  「姊姊,萬一日本人打進來,你行行好,我是跑不掉的,你先把我打死再走,不要讓我落在那般禽獸們的手裡!」

  她的淚淌下來,她把手緊握住靜宜的手。

  「你怎麼想這麼多,沒有那回事,根本日本人也不會打××,就說真有那麼一天,我也不能丟下你不管,要死,我們也得死在一塊兒!」

  靜宜說著的時候,不知不覺地也流淚了,可是她強自忍耐著,裝成很鎮靜的和她說:

  「你還是好好躺躺吧,看他們回來說些什麼,我想爸爸總也有個打算——」

  她把她安下去,想抽出手站起來,可是她簡直一點也不放鬆,還是靜玲氣喘著跑回來,她們聽著她說:

  「不要緊,還遠著呢,在××一帶,就是上次打仗的地方,不過這次他們運來大炮飛機就是了,還用不著怕,看樣子這戰事還是打不長!」

  她忿忿地說,滿臉上不知是汗珠還是淚珠,她把大褂的衣襟向臉上一抹,就露出她那一雙冒著光的眼睛,她不會哭的,她的眼睛裡正燒著憤怒的火焰。

  「好了,三妹,你不用怕了,五妹的話比什麼都可靠——走,我們一齊到媽的房裡去一趟,爸爸在那裡,方才他還問起你來——」

  「他會說我又跑出去吧?」

  「不,爸爸不會說你了,不過他很惦記你,好,我們回頭再看你來。」

  當她們走進母親的房裡,就看見母親仍自哭著,看見她們進來,黃儉之就說:

  「你看,靜玲回來了,她一定得著真實的消息——」

  「我不信她,她時常哄我。」

  「媽,這次我才不哄您,他們還是在那邊打,不會打下去的,我們這邊人還在講和平呢,不會打得長的。」

  正在這時候,老王送進一張號外來,靜玲就接著說:

  「媽,號外來了,您不信要爸念給您聽。」

  黃儉之果然就念著:

  「……敵人不顧一切條款,又以大部向我猛攻,我軍亦奮起抵抗,戰事激烈,但和平尚未絕望,準備於不屈辱之原則下,求得諒解,免致生靈塗炭……」

  「他媽——」

  黃儉之都氣急了,沖出半句三十年來沒有出口的粗話來,想到在自己的女兒面前,趕緊又吞住了。

  「我真不明白,向日本人要求道義,正如同向盜賊要求慈悲一樣,這可是怎麼說的!」

  「我不說麼,這戰事打不起來,我們這邊還在要求和平呢,人家在這十天內,表面是和平,內裡可一點也不放鬆,又是火車又是輪船,連軍隊帶軍火,都運了來,可是我們呢,真是要求徹頭徹尾的和平。」

  靜玲說到這裡,咽了一口唾沫,又接著說:「您還不知道呢,為了表示真心的和平,街上的沙袋都取消了,工事也在拆除——可惜當初那些熱心工作的老百姓呵!」

  「我真不明白,他們這樣背天而行可怎麼了!」

  「爸爸,天是什麼?」

  「天還不就是民意?國家原以民為本,難說他們真要把這些好百姓,全送給日本人?」

  「那也差不多了,不看街上的這些難民麼,他們好容易逃進來,也沒有人管,簡直就變成討飯的。有許多壯丁,早被日本人強征了去,平飛機場,築工事,人家緊著做,我們緊著拆,這倒正好是一個對照!」

  「當初做官的也不能這樣,總還有一個皇上,尤其是守土有責的人,那是一點也不能含糊的,真得有城存與存,城亡與亡的那份決心;現在簡直是一些漢奸小丑,一點舊道德也不講——」

  「新道德也不允許人做漢奸走狗,他們全說不上道德這兩個字!」

  「您還沒聽說吧,過幾天我們還要在××寺建醮,超度為國而死的亡魂,我真不明白,這可有什麼用?」

  「前兩天報紙上說××教的×主教也訓令全國教友和信友懇切祈禱和平,我也不明白,那能有什麼用!」

  「都是迷信,一點實際也不講求——」

  這卻提醒了母親,她先和靜玲說:

  「好孩子,神佛可不能胡言亂語的——」她又轉向了靜宜:「宜姑兒,把孩子放下,到佛前燒一股平安香,你們聽,炮聲小下去了,我一直在默誦佛號,才感動了神佛,這可不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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