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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隨著深秋的早寒,隨著卷在風沙中枯黃的落葉,日本駐屯軍萬人的大演習的噩耗象一隻不祥的鳥飛落到×城人們的心上。說是一共要有十天,以××做起點,沿著鐵路前進,到了×城之後還要從東門進來從西門出去。也許這是他們的示威,響應南方和北方最近發生的「仇日事件」,那些善良的膽小的市民,或許真被這件事嚇住了,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因為知道也沒有再好的法子,只是要沿路的人民遷移,躲開他們的兇焰,可是他們能躲到什麼地方去呢?從祖先傳下來的土地躺在那兒,千辛萬苦搭造起來的黃土房固執地站在那裡,難說要他們那一群餓得乾癟的身子交給那無情的寒風,從此就在乞討中過日子迎著不可抵拒的嚴冬麼!鄉間有錢的人自然早就搬到大城市裡去了,那些更多的窮苦人,只得等待著那不可知的命運。

  日本軍的行動是準時而來的,正象一大陣蝗蟲,掃過村莊,掃過田地,吃盡了,踐踏光了,可是隨在他們身後,正有一群熱血的青年,他們一面做視察的記錄,一面慰問受了傷害的老百姓。同是生在這個不幸的國度裡,人和人中間感情的距離是愈拉愈近了。

  「我怎麼活呀,我那上磨的驢子牽去了,連我那老兒子也給他們抬槍彈去了,我的豆子呀,我的麥子呀,留下我這麼一個老來苦的人怎麼過得去這個冬呀!」

  白髮的老太太,倒坐在門坎上,在寒風裡哭著,老頭子惦記他的種子,他的豬,還有他那才修好的幾間房。

  「什麼都拿走了,只有磨石沒有動,他媽的,當年八國聯軍進北京,我們也沒有受這麼大的損傷!……」

  難得接著來的是一張張溫和的笑臉,他們是那麼年青,是一群城裡的大少爺大小姐,可是他們那麼親熱地叫著他們:「老媽媽,老伯!」拭去障在他們眼上的老淚,記下他們的損傷,告訴他們想法子要求賠償,明明知道不一定能到手,這一口氣總算平了些。

  「有一天,我們會跟他們算總帳的,打勝了之後,他們就得如數地賠我們——」

  「真要是打的話,俺的家裡毀了也不在意,俺是中國人就得爭這一口氣!」

  橫暴的隊伍向×城行進,一天天的逼近了。不甘屈服的熱血青年預定在日本軍進城的那一天舉行示威運動,在早晨八點鐘,就由各校出發,到××大街集合,規定一面遊行,一面慰問受損害的市民。

  大批的士兵和警察也出動了,站在街旁,守住路口,可是看起來他們並沒有敵意,他們的心中也許同樣地感到悲憤,可是他們更不自由,遵從命令是他們的天職,忽然來了一個消息,駐×城長官,預備和學生們講話,在公園集合。

  學生們就起始遵命移動了,萬人的行列扭曲地前進,不甘做亡國奴的呼聲從他們的嘴中叫出,那些兵,那些警察有時也隨著他們叫,一直到他們全走進公園,順序地在那露天講演台前站好,才有人低低不安地傳著:

  「糟了,我們上當了,公園的大門鎖上了!」

  「真的麼?真的麼?」

  學生們起始騷動,都不把臉朝著那空無所有的演講台。轉回頭去,想得著一點確實的消息,正在這時候,從公園事務所抬出幾大簍麵包和幾大桶茶,兩個年老的公園主任隨在後邊,到了他們的面前很客氣地向大家說:

  「諸位同學,×長官才來了電話,有點事,耽擱住了,怕諸位餓,先預備點茶水點心,請諸位隨意用,一會兒×長官就來和諸位訓話。」

  一個洪大的聲音在人群中叫起來:

  「不要聽他呀,他把我們給鎖起來了!」

  「抓住他,要他開門!」

  人們起始亂了隊伍,可是那個膽小的人,臉變了色,雙手不住地搖著:

  「諸位不要錯怪我呀:大門是倒鎖的,連我也鎖在裡邊,都是一番好意呀,誰跟誰都沒冤沒仇呵!」

  「同學們我們也不必難為他,看有什麼方法出去,關在這裡總不是事呀!」

  一個細高個子的學生代表嚷著,另外一個又在叫:

  「請諸位同學各自維持秩序,我們要保持紀律,現在召集各校代表討論辦法,請諸位同學耐心等待。」

  「請諸位同學隨意吃點東西呀!」

  那個公園主任松了一口氣,又大聲地在叫,靠近他的一個代表就和他說:

  「請你抬回去吧,我們不是跑來吃麵包的,二十歲上下的小夥子,都經得起餓,我們又不是三歲五歲的小孩子。」

  那個主任臉紅紅地走開了。他並沒有把那幾簍麵包抬走,沒有學生過來舀一碗水喝,也沒有一個人吃那些麵包。

  大門是緊緊地倒鎖著,牆很高,好容易爬上一個去,也沒有法子向下跳,而且牆外都佈滿了軍警。

  人們默默地坐在地上,有的用手攏了膝頭,空洞地望著遠天,有的在低低談著。天是一片藍,太陽自由地照著,高大的紅牆無情地站在那裡,把一顆顆鮮紅活躍的心給關住了,沒有風,無邊的樹林中,落葉蕭蕭墜下,在籠裡跳躍的猴子淒冷地高號。

  「我們唱歌吧!」

  有人這樣說了,歌聲就揚起來,在空中回蕩著,那聲音漸漸地擴大了,許多人都應和這歌聲唱著,當著這邊停歇下去,那邊立刻又接起來,這雄壯的歌唱象那無邊無涯的海,回答天上的狂風暴雨,是它那洶湧澎湃的波濤!

  近午時分,有人很細心地聽到遠處短急的軍號,他們聽得出,那是日本的號聲。

  「聽,鬼子進城了,那號聲我聽得出來。」

  許多人就伏在地上,把耳朵貼著地面,於是就聽到大地的不平的抖顫,那有沉重的炮車和坦克,那有獸和人的蹄子和腳……才仰起頭,就看到頭上嗡嗡飛的旭日徽的飛機,人們全被這激憤的情緒抓住了,回答這些的是那萬人的高呼:

  「打倒日帝國主義!」

  「團結統一,一致抗日。」

  「打倒漢奸走狗!」

  「…………」

  「…………」

  太陽慢慢地向西移動,忽然後邊起了騷動,有人傳說×長官來了。

  果然看到一個穿著長袍馬褂的人走過來了,他的身後跟隨不少兵士,認得的人就說:

  「他不是×長官,他是他的部下,新近調任×城的市長。」

  可是走來的人既不象一個軍人,又不象一個政客,他有一張圓圓的臉和兩撇黑鬍鬚。他雖然不十分胖,卻腆著肚子,他很象一個得意的大商人。

  當他走上那演講台的時候,他的頭不住地向四麵點著,他的臉上堆滿了笑,亮著嗓子大聲叫:

  「諸位,諸位,多辛苦啦!」

  「不辛苦,不辛苦……」

  四面都起了這壓積著憤怒的不平的回答,可是那個人還是堆滿了笑,在說著:

  「諸位……你們要相信長官……他和諸位一樣,有決心,不信你們看,我拿我的腦袋打賭,哪個要有一分賣國的心就不是好娘養的!今天的事,也是無可奈何,這種犧牲是無謂的,沒有很遠了,諸位,也請你們相信我×××,有一天我們要手拉手上戰場!」

  他們還有更重要的工作,當著×市長演講完了,他們雖然餓著肚子,卻還能大聲叫喊,他們從東門走到西門看著堆在地上的馬糞和軋得陷了下去的路面。兩旁的店鋪仍自緊緊地閉著門,只有幾個擺地攤的小販蹲在路旁。一片淒涼的景象迎著面前,當著他們叫著口號的時候,有腦袋從那才打開的門裡伸出頭來膽大地站到街邊。

  果然在八天之後,×××軍開始了對抗大演習,邀請學生代表參加,有許多學生都願意參加,他們坐在沒有篷的貨車裡,朝著郊外馳去,他們擠在車裡不停地喊叫,歌唱,把那不屈服的聲音一直帶到演習的山口。

  在一匹大山的下面有一個廣場,陽光正自燦爛地照著那一眼望不斷的隊伍。這些充滿了熱血的孩子們,為這情景打動了,他們自己就分配工作,有的去燒水,有的提水,有的拿著慰勞品。

  無數的馬馳騁著,揚起一片塵土,馬上紅臉的漢子喊著:「殺殺」,炮車隆隆地響了,朝著遠方射去,上了刺刀的步兵,向前衝鋒,拋擲手榴彈。

  大地也笑開了,它那麼高興地馱著它的兒女,它那麼熱烈地擁抱著他們那充滿了鮮血的心。

  繁密的槍聲響了,青天白日旗插到遠遠的山頭上,人們然後又靜下來聽著官長的話:

  「我們是抗日的軍隊……我們不能埋沒喜峰口的光榮……現在實彈演習雖然是一種浪費……可是我們將來……每一顆子彈都要打死一個敵人!」

  在官長的領導之下,大地回應起來了,滾過廣場,衝擊在山頭上,那匹山都象有點搖動了。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中華民國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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