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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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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雪又降落下來了,寒冷重複壓在大地上,可是在那凍結的路上,無數的青年跳躍著。他們那沒有被圍脖遮住的臉凍得發紅,手指也有一點僵硬,但是他們的心是火熱地燒著喜悅的火焰,他們還象小鳥一般的在路上跑著,跳著,想從語言中,把那一份喜悅和那一份熱情傳給路上的行人。 「先生,您知道麼,我們在百靈廟打了一個大勝仗,」還沒有等他說完,那個人仿佛什麼都懂了似的,順手從衣袋裡抓出一點錢連頭也不回就遞過來。這個趕緊接到手中,急急地數著放進背著的竹筒裡,急忙又抽出收條簿來,用僵硬的手填寫,連一口喘氣的空閒也沒有,又倉卒的叫著: 「捐錢的先生,這是您的收條,請您保留……」 可是那個毫不在意的人已經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他用失望的眼睛搜索著許多背影在眼前晃動,許多走近來的臉,使他茫然失措,終於只得有一點不安地把那收條撕成細小的紙片,一撒手,它們就在寒冷的風中翻飛。 一轉眼,他又跟在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的身後了。他又在說著: 「老太太您不知道嗎,咱們在百靈廟打敗了鬼子——」 「百靈廟是哪兒呵?」 那個老婦人倒很感興趣地站住了。 「百靈廟,還在大北邊呢,屬綏遠管,還在包頭北邊呢!——」 「我的兒子今天還跟我說過呢,怪我的記性不好,沒有記住——」那老婦人好意地說著,「他也到街上捐去了,可說,那地方八成冷吧?」 「可不是,您說的真對,活活要把鼻子凍掉的——」 「唉,這怎麼說的,都是鬼子攪得我們民不安生,唉,那麼冷的地方,連凍也凍死了,多可憐……」 她一面說著一面鬆開拉著孩子的手,兩手謹慎地解開握在手裡的手絹包,一張一張很仔細地數了十張花花綠綠的鈔票,過後,她又包好手絹,才把那十塊錢遞過來,抖索地擦著流下來的淚水和鼻水。她還輕輕地推著那個小孩: 「小玉你也拿出一塊錢來,咱們都愛國,這就是老百姓的一點心意……」 那個小孩子果然就在懷裡去摸,摸出一塊錢來,好象有一點害羞似的舉過來。 「這才是奶奶的好孩子!」 那個老婦人又拉起孩子的手,才要走的時候,那個被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的青年趕忙叫住她: 「老太太您慢點走,我還有收條給您呢!」 那只寫字的手,越發抖顫了,好容易湊合著寫好,才雙手捧過來。 「這有什麼用處嗎?」 「也沒有什麼大用,就是一個證據,表示您已經為國家出了錢——那麼別人也不會再請您捐了。」 「那也好,省得我那老兒子回來的時候再捐我一筆,今天清早他已經捐過我了,他要我捐十塊,說是開市大吉——可說我們小玉的收條呢?」 「我給您寫在一張上頭了,一共十一塊,我真希望咱們的人民都象您這樣。」 「唉,算不得甚麼,明明心也就是了。」 她把那收條又仔細放在手絹裡包著,才牽著那個孩子走了,一個洋車夫向她兜生意,她就說: 「我們不坐車,沒有幾步路,走走還活血!」 那個捐到錢的青年人站在路邊有點怔了,正在這時候,那個洋車夫忽然向他說: 「先生,您坐我的車,我也出一份力——」 「呵!我不坐車——」 「您沒有看見嗎?方才坐上包車的是××洋行的經理,您坐上我的車,我拉著您追他;准保能趕上,他起碼也得捐一百!」 「那也好——」 那個青年應著跨上車去,那個車夫果然邁開腳步飛奔,漸漸地那個有棉篷的洋車在眼前了,轉了好幾條的大街小巷,才在一家西餐館的面前停下來,那個車夫也趕緊收住腳,放下車把,他一面喘著還一面說: 「先生,就是那位穿水獺領大氅的人,您趕上去捐,准沒有錯兒——」 他真就跳下車去,三步兩步趕到那個紳士的身後,很和善地說著: 「先生,您知道嗎,我們在百靈廟打了勝仗——」 還沒有等他把話說完,那個人就象一隻發怒的舐狗一般呲著金牙朝他吼: 「我怎麼不知道?——可那關我什麼事!」 「不過請您捐幾個錢,慰勞在冰天雪地作戰的將士——」 「又不是我要他們去的,憑什麼我得化錢?再說我身邊也沒有帶錢——」 「您到這麼好的飯館吃飯——」 「這有什麼,還不是別人請我——」 「那您多少總得捐點!」 那個青年人也有點忍耐不住了,他乾脆地說出來。 「哼,多麻煩——楊二,你拿一塊錢給他!」 那個紳士皺著他的眉頭,只用手杖向他的包車夫一指,轉身就走了。這時候那個拉他來的洋車夫,卻大大地向上吐一口唾沫,發出一聲: 「呸!還是他媽的經理呢,別丟他娘的人了——先生,我沒有錢,我拉您這一趟,您看值多少就替我捐了吧!咱們都是中國人,咱們不是洋字號——」 「我就替你捐一塊吧。」 「那不多點麼?」 「不多,不多,憑你這點心和你這點力氣,百八十都值,誰叫我拿不出那麼多呢!這張收條給你——」 那個車夫走過來,恭敬地接過去,還行了個鞠躬:「謝謝先生!」 「沒有什麼可謝的,我們都是為國家出一份力!」 這時候那個包車夫也從腰帶裡取出錢送過來,他接到手中,才看到那是兩塊錢。 「你的主人只捐一塊——」 「我知道,先生,那一塊算是我的份吧!」 「你一個月也沒有多少錢——」 「不要緊,先生,回頭我就有一塊錢的飯錢,大小夥子少吃頓飯算不了什麼。」 那個包車夫也是和善地和他笑著,他只得收下來,寫了兩張收條,他才寫完,他的身後就有一個聲音響著: 「宋明光你怎麼捐到——」 他回過頭去,原來是黃靜玲站在他的背後,她也照樣地背了一個竹筒,等他把收條交給那個包車夫,他才問著: 「你怎麼也趕到這兒?」 「我是從××大街跟著那一對寶貝走過來的——」 她說著,朝前一指,遠遠地還看見兩個男女很親昵的背影。「到這裡他們嫌我太煩了,才老大不情願地丟給我一塊錢,算是他們每個人五毛,你,你怎麼捐到車夫身上?」 「不是,你不知道——」 宋明光就說了幾句。當黃靜玲好奇地轉過去看,兩個車夫都已不見了。 「我們到這個大西餐館去捐一下吧。」 黃靜玲這樣提議,可是宋明光立刻就反對: 「沒有用,肯化錢吃的人就不一定肯捐。」 「我去試試看,你跟著我吧,再怎麼說也可以暖和一下,這半天也凍得夠受。」 她說著就朝裡走,宋明光不得不跟在她的後邊。還沒有等她推門,那個門自己就打開了,一股溫熱,充滿了菜香的暖氣迎面撲來,當她走進去的時候,看到開門的原來是一個十二三歲穿了制服的男孩,很象一個木偶人。 接著,一個穿西裝的人就迎上她來,堆了滿臉的笑,問她有幾位客人。她搖搖頭,那個人就象換了一個人似的立刻收了笑容,又站到門口去了。她就朝一個獨自在那裡吃得很有味的老年人走去,她很有禮地站在他的面前,起始她的話: 「先生,請您捐一點錢給在綏遠抗戰的將士。」 不提防那個老頭子把刀叉一放,翻起眼睛來反問著: 「難道他沒有軍餉麼?」 「不是這樣,因為他們為保衛土地而戰,我們必須得表示點心意——」 「誰跟你們定的規?」 那個老頭子簡直朝她斥責了,她也忍不住就回答著: 「也沒有誰定規,不過表示一點人民的良心。」 「我先告訴你,我不是人民,我是××委員會的委員。」 「那就更好,更得為民表率!」 「可說,誰要你們這些學生們來管這些閒事?」 「也是出於良心!」 「憑什麼我就得把錢捐給你們,相信你們?」 「先生,請你仔細想想我們只是一群熱心的青年,不象你們做官的,慣於——」 她才說到這裡,那個老頭子簡直跳起來了: 「慣於什麼,你說!」 這時候宋明光也勸住黃靜玲,推開她;可是她並沒有示弱,她還在說: 「我還沒活到你這麼大年紀,懂不了那許多事!」 「好,你出口傷人——」 那個老頭子象氣傷了似地朝她走來,那個穿西裝的招待立刻趕過來,溫順地說: 「×老爺,您何必動氣呢——」他轉過臉就冷冷地對他們說:「請你們出去吧,我們做的是生意。」 「活該,你們這些只知道自己不知道國家的人!」 她一面說,宋明光一面擁著她走出去。她的臉氣得緋紅,到了門外,她才感到那自由的呼吸。 「你看怎麼樣,我的話不錯吧?」 「我真想不到!」 黃靜玲好象還是餘怒未消的樣子,她的嘴唇翹得很高,眼睛冒著憤怒的光。 「其實早想通了就都沒有什麼,洋行買辦,老朽官僚,野老遺少……這都是一類的人,逼急了他們,他們就會把他們的主子抬出來嚇人,天生的奴才,一點辦法沒有!」 黃靜玲卻兀自站在那裡,半晌不說一句話,她很想哭一場,可是極力忍住。她不明白這算是個人的事,還是眾人的事!過了一些時,她才氣衝衝地向宋明光說: 「好,我們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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