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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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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他們照樣到學校去,可是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靜珠也沒有回來,靜宜就低低地問著靜玲: 「您在學校裡看見她沒有?」 「我向例看不到她。」 「也許她走了吧?」 「不見得,我還不相信她有這份勇氣,怕又是有人請她吃晚飯。」 「不,我好象有一點預感,才覺得她要拿自己的一生做孤注,早知道她是這樣的脾氣,我就不該和她說真話了。」 「唉,您不說真話也沒有用,她總有方法為自己辯護,她簡直是替我們黃家丟臉。」 「丟臉還是小事,怕她把自己糟踏了。」 「她太看輕了自己,假使將來真的照她自己的話做去,我真不明白她是跟誰賭這口氣?」 「還不是自己跟自己賭一口氣!」 靜宜意味深長地說著,她歎了一口氣。 在吃飯的時候她一直耽著心生怕父親或是母親問起來,難得回答,還好,菁姑沒有下來吃飯,因為昨天生氣的緣故,否則她一定要多嘴問詢了。 可是大家都好象故意避開這個問題不談,格外顯得沉默,顯得無話可說。 吃完了晚飯,靜宜就回到自己的房裡,她心裡想: 「難道母親也知道了麼?假使又有一個離開家,那母親不知道要怎樣難過了!」 她洗過臉之後,又到母親的房裡去,把一切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她才又回到自己的房裡,她關了電燈,撚開檯燈,微弱的光恰好照了整間房,她坐在迎窗的書桌前,兩手支著兩頰,似想非想地靜靜坐著。 她是在諦聽,聽著一聲狗叫,或是一聲打門的音響,甚至於連老王的混濁不清的語音也使她企望;可是一切都那麼靜,靜得象冬日的池塘。 遠地有車的聲音和人語了,她興奮地站起來,心裡想著,「該是她回來了吧?」那聲音果然愈來愈大了;她的心更充滿了喜悅,臉貼著玻璃朝外望去,心裡想:「我還得好好勸她一次,我不能看到她自己跨到井裡去淹死,還使一家人都為她悲傷……」可是車聲和人聲又漸漸地小了,終於在那黯黑的夜裡消失了。 她頹然地坐下來,仰望著天空,閃爍的星星象相對細語;可是她只是一個人,在任何方面說起來,都是空自等待著。 忽然壁鐘響了,那好象震醒了她的靈魂,一下一下的清澈地敲在她的心上,她數著,一直數到十一下,一切又都靜止了,萬物重複陷進黑暗的深淵中,她的心中低低叫著:「已經十一點了。」 在無聊中她重又站起來,忽然拉開了房門走到門外暗黑的甬道中,只有從一扇沒有關緊的門透出一線燈光,恰象聖光一樣地佈著微亮。她心裡想: 「這是誰呢,還沒有睡?」 為了怕驚醒別人,她悄悄地走著,她已經想到那是靜婉了,她就輕輕地敲著門。 「誰呵?」 當著那細弱的聲音響著的時候,她已經推開門進去了。 「呵,原來是大姊,我還當是誰呢?」 靜婉正用長枕墊了後背在床上倚坐著,看見靜宜進來了,急忙放下手裡的書,床邊小桌上的燈把她的臉照得格外慘白,只是在兩頰那裡,因為羞急,象開了兩朵不襯合的鮮紅花朵。 「您這麼晚還沒有睡?」 靜宜說著,就坐到床邊,順手拿起來放在枕旁的幾本書。 「實在睡不著,成天成夜地躺著把頭都鬧昏了。」 靜宜低著頭看著那幾本書名,原來是漱玉詞斷腸詞選,曼珠小說,還有一本是宣紙手抄的《大鳴詩稿》,在這本書裡,仿佛還零碎地夾著幾張草稿。 「您不應該看書的,更不應該看這種書,醫生不是說要您好好躺一年,就可以起來,連報紙都不能讀麼?」 「我知道,可是我太悶了。」 她說著低下頭去,在看著自己纖細蒼白的手指。 「我替您收起來吧,等待您好了的時候再給您」。 靜婉立刻就象一隻受了驚的小鹿似地睜大兩隻眼睛望著那本《大鳴詩稿》。 「你放心,我不會給你弄丟了,等你好了的時候就還給你,難道你還不相信我麼?」 靜婉搖著頭,她那一雙憂鬱的大眼睛,深情地望著她。 「好好睡吧,靜婉,醫生本來不要你動的,你倒時時坐起來,時候不早了——」 靜宜一面說著,一面抽出她倚在背後的枕頭,給她放平,看著她躺下去,還把被角替她拉好,都弄妥當了之後,她才說: 「你自己熄燈吧。」 她正要走出去,靜婉又叫住她! 「大姊,我問你一件事,」她極其小心地說:「是不是靜珠不回來了?」 「沒有,沒有,你怎麼知道,誰告訴你的?」 「靜珠自己和我說,她沒有說不回來,可是今天晚上她沒有來看我。」 「她跟你說了些什麼?」 「也沒有說什麼,只說她心裡煩得很。」 「其實事情簡單得很,她用不著煩,她有什麼可煩的呢?」 「呵,各人都有自己的煩惱,那不是別人可以想得到的!」 「好,好,不要說了吧,早點睡,明天再談。」 她急急地走出去把門為她關好,又借著從自己房裡透出來的燭光,走了回去。 夜更寂靜了,她把書向桌上一投,裡面落下一張紙,她拾起來看,那好象是靜婉的筆跡,排著長短句,她心裡想著:「這個孩子也做起詩來了。」 夜更沉靜了,她把那張詩稿夾在書裡,忽然警惕似地想到:「呵呵,春天又來了!」 她脫了衣服,睡到床上,把燈關了,壁鐘又在響著,她數到十二下。 一連三天也沒有靜珠的影子,人們都好象故意避免著不提起她來,連母親也像是如此。可是每個人都預感到一定要有什麼事發生,正如同雨風將來的時候。不但同別人不說起來,也許連自己也避免想到,終於在第四天下學的時候,靜玲慌慌張張尋著靜宜,把她拉到她自己的房裡,她才說: 「今天在報上我看到了靜珠結婚的啟事——」 靜宜趕緊問著她: 「是和那個什麼外交專員麼?」 「不是他還有誰!」靜玲也氣衝衝地說,她幾乎想哭了,「好幾個同學都告訴我這個消息,我自己也看見報紙。」 「唉,我真是忙得連報紙也沒有看,走,我們把報紙找來,我想一定在么舅的房裡。」 她們一邊說,一邊匆促地走下去,把李大嶽的門叫開,他正在房裡寫大字,問起他來的時候他說什麼也沒有看見,報紙也不知道丟到什麼地方去了。 「真糟,怎麼今天的報紙就不見了呢?」 「你看,墊在這下面的不是報紙麼?」 靜玲從李大嶽寫字的紙下抽出一張黑跡斑駁的報紙來,看日子,果然就是當天的報紙。靜玲拿起來找尋,終於她說: 「就是這裡——可是不知被誰剪掉了。」 靜宜看見,果然那張報紙上齊齊整整剪掉一條。 「怪不得我沒有看見。」 李大嶽惋惜似地說,靜宜卻低沉地說出來: 「就讓它在我們的心上永遠是一個空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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